寫《同志佛學》,動機有三。
一、基督教和天主教等西方重要宗教,一直以來都有探討同性愛這課題。曾任香港大學社會學系講師的周華山博士,也寫了《同志神學》。不管他們的言論是正是反也好,這兩大西方宗教,總算盡了它們的社會義務,對同性愛這課題有所關注和回應。反觀佛教,在過去二千多年的發展歷程裡,少有獨立探討同性愛。從某個角度來看,這也算是好事,因為一般來說,佛教把同性愛和異性愛都歸納為「欲」去處理。佛教認為,同性愛沒有甚麼特別,它不比異性愛低劣,而異性愛也不見得比同性愛優越。可惜,在經論沒有明確開示,歷代高僧大德礙於種種原因和利害關係又沒有明確指引的情況下,一般佛弟子,尤其有同性愛取向的佛弟子,難免對同性愛這現象無所適從。由於無所適從,在對待同性愛和同性愛者時,佛弟子便容易在行為、語言和思想上,產生偏差的表現。故此,寫《同志佛學》的第一個動機,就是要拋磚引玉,激發佛教界對他們長久忽視的同性愛課題有所關注和回應。
二、從我剛接觸佛教,乃至歸依為佛弟子,至今十多年來,認識了不少有同性愛取向的佛弟子(下稱同志佛弟子)。他們給我的感覺,總括來說,是消極的。他們逃避和壓制自己的同性愛取向。一部份同志佛弟子,既過著同性愛生活,骨子裡卻又始終不肯面對自己的同性愛取向,不想對它作出了解和思辨,藉著誦經禮佛懺悔,希望能夠把自己的「同性愛罪業」消解多少就多少,並祈求來生做個異性愛者,而不是「罪業深重」的同性愛者。我們暫且不去討論同性愛是不是罪業或報應,佛教著重探討存在的真相,著重探討「我」,迴避真相,逃避自己,就已經是不符佛教宗趣的行為。另外有些同志佛弟子,則完全沒有同性愛生活。他們把自己的同性愛取向完全壓抑下去,不想,不談,不幹,不結交同志朋友,不出入同志場所,卻又在異性愛的世界裡找不到歸屬感和認同感。他們的人性被壓扁,變得「無性」,冰冷、消沉和自閉。我覺得,這完全違背了大乘佛教﹝註一﹞積極樂觀和入世的精神。他們更不是原始佛教﹝註二﹞所說的「離欲」。他們沒有「離」,他們只是把它「壓」在心底,就像把塵埃掃到地氈底,眼不見就以為乾淨。他們根本就沒有看破,也沒有放下。他們的共通點是沒有面對問題。不面對問題,就不能解決問題。甚至可以說,他們把佛教當作逃避現實和問題的蝸牛殼,不單沒有得到佛教重視的「解脫」,反而給自己更多心理「繫縛」和「負累」。這種種問題,我們在稍後的章節裡,再作深入的探討。總括來說,大部份同志佛弟子,由於對自身的性取向和佛法有所誤解,致使自己陷於矛盾和掙扎的狹縫裡,心智陷於失衡及不和諧的狀態,使原本充滿生機,活潑和愉快的生命得不到開展,變得死氣沉沉。當然,自身的同性性取向與佛教信仰,於內心達致平衡和諧相得益彰的同志佛子不乏人在,然而,在比例上總還是佔小數。寫《同志佛學》的第二個動機,就是要與大家,尤其同志佛弟子,分享我透過佛法看同性愛後所得到的理解,和關於如何做一個積極、樂觀、開朗、充實而又自在的同志佛弟子的見解和體驗。
三、由太虛大師﹝註三﹞提倡「人間佛教」到現在,已有大半個世紀。當代有見地的佛弟子,都致力於「人間佛教」的推行,要把自明清以降淪為鬼神迷信的中國佛教糾正,重現佛教「以人為本」,「以世間為本」的原來風貌。我個人覺得,這種意向是很偉大和可敬的,只是,在路線上,似乎側重於表面事相的革新,而忽略了佛法與時代脈搏契機契理的理相改進。從寺院走到舞台和會堂講經弘法,從做佛事法事改而多做公益善事、建學校、醫院和安老院等,誠然是好事,也是應該做的事,但換湯不換藥,不過新瓶舊酒而巳。佛法如何應用於當今世情,現代人如何應用佛法於現代生活和解決現代人的問題,也是相當重要的。佛法怎樣看同性愛、怎樣看青少年問題、怎樣看單親家庭、怎樣看環保、怎樣看女權、怎樣看人權、怎樣看平等權益、怎樣看核試核武、佛法能為這些現代問題提供些甚麼解決方案、僧團能為現代的眾生提供些甚麼輔導和協助等等,都是「人間佛教」所該發展的路向。而同性愛是個很「出位」的課題,也是我專長的課題,所以,寫《同志佛學》的第三個動機,就是希望能夠引起「哄動」,喚醒佛教這朵睡蓮,去思辯佛法的「當代應用」問題,把佛教真真正正落實到人間。
那麼,同志佛學又是甚麼東西呢?
同性愛這種取向與行為,和佛教這種信仰之間,究竟有沒有衝突?所謂「同志佛學」,就是從這個原始問題所衍生的佛學研究、理念和實踐。它所探討的,是同性愛在佛教教義、戒律和修行(實踐方法)等範疇裡的定位。而同志佛學的功能,就是透過這樣的定位,為同志佛弟子和一般的同志,多提供一個安身立命的指引;為非同志的佛弟子和一般的人,多提供一個認知同性愛和同性愛者的進路。而在探討之前,我們必須先澄清「同志」和「佛學」這兩個概念的定義,然後制定研究方法,進而透過研究所得,建立實踐之道。
現在,先來說說「同志」在本書裡的定義是甚麼。
所謂同性愛,指的是人類對同性別的人產生性愛反應和需求的表現。同性愛(Homosexual)一詞(概念),於一八六九年由匈牙利人K.M.Benkert從異性愛立場出發所首創,並於一八九二年由德文譯為英文。所謂同志,為了便於討論,這裡狹義指具有這類表現的人,也就是一般說的同性愛者,我們現在稱之為「同志」﹝註四﹞。
至於「佛學」,這裡根據當代佛學高僧印順﹝註五﹞導師的詮釋,指的是佛法的修學與實踐。這包括佛在世時的言教,和各佛弟子對佛言教的申論與見解,亦即所謂經、律、論,佛教三藏﹝註六﹞。
至於探討方法,是先對佛學各個發展時期的思想特色作一握要理解,再以相關而又重要的佛學要義作為對象,對之進行理解和分柝,然後運用所得,對同性愛這種現象進行剖柝和檢視,探究它的真如實相﹝註七﹞,看看同性愛在這些思想的剖柝下所呈現的狀態和歸類。往後,再看佛教戒律和同性愛行為的關係,及依據太虛大師倡導的人生佛教信念,建構同志佛弟子貫徹佛教義理的實踐方法。
在義理上來說,佛學雖然發展了二千五百多年,思想派系繁瑣,但還是有綱可提的。簡要地說,佛在世時的原始佛教時期,思想特色主要是緣起論。緣起論所談的,是現象(世間種種事物)的架構和關係。我們可以運用這種思想來剖柝同性愛這種現象的「呈現」。佛滅後,僧團分裂成各個部派,佛教進入部派時期,當中的思想縱然錯綜複雜,還是有一個共同特色,就是假必依真。也就是佛教自性學說的雛形。我們可以從中探索同性愛這種現象的「本體」。往後,大乘佛法興起,分成三大系——中觀、如來藏及唯識等「空」「有」二宗。說空也好,說有也好,大乘佛法的特色是慈悲和入世。我們既可從空有兩宗的教義分柝同性愛的存在與本體,善惡與垢淨,亦可透過慈悲和入世等信念,建構同志佛子立身處世和生活規範的方案。至於北傳的中、韓、日、密等佛法和南傳的泰、緬等佛法,由於都是源於印度的,加上我個人能力所限及探討的橫向範圍不可能無盡地延伸,所以在比重上從略。
以上,是討論同性愛與佛教時,所必須先做的鳥瞰。
可能有人會以為,佛從來不曾對同性愛作出任何言論,我們通過探討佛法要義而對同性愛所作出的定論,會不會非佛本懷,會不會有個人意願的牽強?其實,據經典記戴,佛曾就教義的紛爭說:「依義不依語,依語不依人。」又,當耆那教﹝註八﹞教主尼乾子去世後,其弟子對耆那教的教義出現激烈的論諍時,佛曾對自己的弟子說,若佛滅後,各人無須紛爭,但「以義證義,以言勘言」。這足以證明,佛不反對弟子們,對教義作出探討和論証。即使在論証的過程當中,我們真的難免多少滲入了個人意願和取向,但所謂佛一音說法,眾生隨類各得其解,這也是佛教所接納和允許的。
說到底,佛學的內容,經過各個時期的發展,變得龐大而又精細。我個人所知有限,所解有限,智慧有限,能力有限,同志佛學一書,難免會有不理想和不完美的地方,希望各學者大德多多包涵。在演繹上,為使有關佛教要義在探討上更全面和清楚,我可能在該教義的發展歷史上多作交待,並以現代人的語言來作演繹,希望從而使未曾接觸佛教或剛接觸佛教不久的讀者看得明白,而對佛學巳有相當認識的讀者,又不會看得淡然無味。
另外,佛教在當代西方社會裡逐漸得到廣泛的流傳,「西方同志佛學」及同志佛教團體亦因之應運而生,在書末,我希望僅以個人對西方同志佛學有限的認識,拿來與華人同志佛學作一初步的比較,探索當中的異同與分野,預測未來的發展趨勢。
註一:大乘佛教。佛教發展流派之一。興起於公元前一世紀中期,印度本土。大乘一詞,是梵文mahayana的意譯。maha是大,yana是車輛,大乘的意思,即是大的車輛。這是譬喻,指大乘佛教的教化,能於一時度化多人使之覺悟。也就是說,大乘佛教主張不單自己解脫,亦要使他人得到解脫,即所謂自度和度他。它的特性,是既傾向於理性化和形而上化,同時亦信仰感性化和通俗化。
註二:原始佛教。一般指佛在世傳道的時期。
註三:太虛大師。生於光緒十五年。光緒三十年於蘇卅木瀆出家,禮士達法師為師。民國三十六年圓寂,享年五十九歲。與禪宗虛雲老和尚,淨土宗印光大師,律宗弘一大師等合稱民國四大高僧。備受梁啟超,章太炎,胡適等推崇。又稱革命和尚。生前曾提出佛教界要進行三種革命。一、教制革命。二、 教產革命。三、教理革命。並力倡「人生佛教」。後由慈航及印順等大師接棒,倡為「人間佛教」。(海印文選。宏印法師著。台灣高雄市正信佛教青年會印行。)
註四:同志。據周華山〈同志論〉所言,「同性戀」一詞之斃病有:一、過份強調「性」;二、過份生物醫學化;三、以性行為來定限性身份;四、過份強化同與異之二元對立;五、漠視女同志。「同志」一詞超越上述制限,既有志同道合同舟共濟之意,亦有指望大「同」社會之「志」。(同志論。周華山著。香港同志研究社出版。)
註五:印順導師。當代高僧。在佛學方面有卓越成就。佛學著述等身。台灣中華佛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兼中華佛學學報編輯洪金蓮在她的書〈太虛大師佛教現代化之研究〉裡說:有學者將太虛的人生佛教與印順法師的人間佛教加以區別﹍﹍如說印順的人間佛教是為了補太虛人生佛教的不足(太過容忍佛教的天神化)而提出來的。兩者最大的差異是,太虛仍然存有敬「天」的色彩,而印順法師則毫不保留地徹底反對佛身的「天」神化,追究其背後真正差異的原因是兩者治學態度及判教思想的不同,換句話說,太虛的人生佛教或人間佛教,糝雜著中國傳統的融貫思想,傾向於法界圓融的真常唯心論,而印順法師的人間佛教,則能夠灑落傳統包袱,不為民族感情所拘蔽,放眼於印度初期的大乘性空思想。
註六:佛教三藏。三藏的梵文原文為tri-pitaka。Pitaka意思是筐或籃。具儲藏之意味。佛教三藏 指的是佛教所有著述。這些著述可歸納為三大類別:記戴佛所教法的「經」、記戴教團與仰者守則和行為規範的「律」、記戴佛弟子有關佛法討論的「論」,合稱三藏。
註七:真如實相。或稱真如,梵文tathata,意指事物存在的本來狀態或真實狀態。據法住學會會長霍韜晦〈佛教的現代智慧〉所說,佛教提出這概念,是設定一般眾生無法看到事物存在的真相,而事物之存在,亦不能被如實理解,所以人與人之間常有爭論。原始佛教強調人要直接觀察事物的存在真相(即如實觀),放棄錯誤的認知和行為,從而獲如實智yathabhutanana,得解脫。(佛教的現代智慧。霍韜晦著。佛教法住學會出版。)
註八:耆那教。與佛教同一時期創立並於同一地區活動的另一印度教派。教主尼乾子與佛陀一樣同為王族出身,給婚並且在生有一女後才出家的。他裸體苦行十二年後,自稱巳達到全知的境界。耆那教的教義與佛教最接近,同時主張業報輪迴。以嚴守戒律與苦行作為修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