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山老學中「道」之多義性指涉與終極關懷

 

陳松柏

南開技術學院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

華梵大學 第七次儒佛會通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 2003.09 )p148-162

華梵大學哲學系,  [臺灣 臺北]


p148

﹝提要﹞本文係以憨山《道德經解》中關於「道」字的各種義理面相以及終極關懷,做為探討的主題。內容首先是由自然主義的角度,逐步釐析憨山承襲老子原義的部分,並以憨山的「真常之道」指出老子之「道」可能延伸出來的義理論點。另外,則是順著憨山注文從「真常之道」轉為「真常之性」的詮釋進路,以佛教之心性實踐觀點,嘗試探討憨山老學中各種奠基於佛教心性論基礎上的「道」,所可能開展出來的話題。最後,則是透過晚明禪宗積極融會孔老的「三教合一」思想、以及「明心見性」的義理歸趣,界定出憨山老學「道」義之終極關懷:也就是結合真常自性思想所型塑出來的、特屬於憨山之禪宗式老學見地。

﹝關鍵字﹞憨山、《道德經解》、道

 

前言

根據王有三《老子考》的統計,有明一代,單是註解老子《道德經》的疏家,便有五十八家。而在憨山寫出《道德經解》之前,歷朝累積下來的《道德經》各種殘全註本,總數亦高達兩百九十五種之多1。萬曆年間編修問世之《正統道藏經》,裡面搜羅的《道德經》註本或相關著作2,數量之大,幾已到令人眼花撩亂的地步。而且,中國老學發展至晚明,除了已在老學著作上累積了龐大的數量外,對於詮釋老學的進路也出現百家爭鳴的盛況。尤其在當時儒釋道三教互動頻繁的時代潮流底下,《道德經》的註本,也相對的涵括了各種豐富的詮釋進路或當時廣為流行的老學趨向,有道教化之老學、儒家化之老學、玄學化之老學、兵學化之老學、帝王學之老學?諸端,形色不一。唯一的遺憾,便是佛教式的老學依然缺席。而這個工作,便有待晚明的憨山。

本文探討的主題,係以憨山《道德經解》中的「道」為核心3,分別透過自然主義的角度以及佛教心性論的層面,剖析憨山解讀老子之「道」所指涉出來的多義性內涵。並嘗試通過憨山之佛學,界定出「道」的終極關懷。而基本上,以憨山之禪者性格言,大概根本無意於為他自己的老學之「道」、建立任何的理論架構;因為他對「道」的理解,雖或有援引經論的表象,但實際上仍主要是一個開悟者,順著自性本體的隨機發用而論陳其「明心見性」的禪者見地。所以,本文所採取的探討方式,也僅是針對《道德經解》中相關於「道」的文字部分,嘗試一種後設性之理路探索而已;至於憨山


1見王有三《老子考》,P1~P19。台北東昇,1981年版。

2由於《正統道藏經》是以明人的文獻尺度編輯,因此它是目前現存道藏版本中,最足以幫助我們了解憨山當時老學發展規模的資料總集。而目前台灣現存版之《正統道藏經》,係台北新文豐1988年重新影印原刻本而來,全藏共分三洞四輔,十二類,總計五千四百八十五卷。

3目前坊間流行之憨山《道德經解》(全名為《老子道德經憨山解》,係與《莊子內篇憨山注》合刊),是清光緒金陵刻經處,選自明版嘉興大藏經的重刻版本,由台北新文豐於1985年出版。因為該版本為大字刻本,閱讀較不費眼力,故本文使用之《道德經解》原典,以此版本為主。


p149

優入聖域的自性說,筆者過去已有專書專文探討,此處不擬重覆,但作旁觀方式處理。

依此安排,本文之進行,即首由「自然主義」的立場,觀察憨山《道德經解》中的「道」。

一、從自然主義立場觀察之「道」

承上所言,憨山對於老子「道」的理解,實際上是屬於禪宗自性立場的延伸,諸凡「道」的心性修養工夫或實現「道」的原理,幾乎都轉化自禪者的自性思維模式。但是,對於老子從自然主義角度所觀察的「道」,憨山則是順著佛老對於文字語言的「共法」認知,給予尊重與保留。尤其在《道德經解》中,他解讀「道」與天地萬物的關係時,便仍然維持了相當程度的老子原義。

(一)、道乃「萬物之宗」、「散於萬物」,是天地萬物生成變化的原理

首先,我們觀察到的是,在《道德經解》中,憨山註解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句時,便是將「一」直接解釋成「道之體」,他說:

一者,道之體也。其體至虛而無為、精一無二。凡諸有為,莫不以之為本。意謂天地萬物,皆以道體而為本也。故天得之而清覆於上,地得之而寧載於下。神,指人心而言,謂人得之而為萬物之靈。?侯王若不得此,將恐顛蹶而不能安其貴高之位矣。此老子主意,只重在侯王無以正而貴高將恐蹶這一句,必欲人君當體道無為而治耳4。

憨山認為老子的「一」,就是至虛無為的道體本身。此「道」體雖然以「至虛無為」形容之,但並非空洞而無所作用,反而是所有「有為」之天地萬物生成變化的總原理;所以,大至「天」的「清覆於上」、「地」之「寧載於下」,小至人世間的「侯王」的「安其貴高之位」,都以此「道」為根源。也就是說,「至虛無為」的「道」,本身雖然不是一種客觀的現象存在,然而它.是一切萬物之所以能生成變化的自然之理。因此,憨山在解釋「道常無名」一章,便以這種自然主義的立場,呼應了老子「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的原義,他也認為在天下萬物之中,的確是存在著這樣的「自然之道」:

道在天下,為萬物之宗,流潤無窮,猶川谷之於江海也。以譬道散於萬物,萬物莫不賓服於大道,此自然之勢也5。

憨山肯定這種「自然之道」具有兩方面的形上特性:一個是能總收歸納萬物,成為天地萬物生成變化的究竟原理,此即超越義之『萬物之宗』;一個則是能分殊於萬物之中,成為其自然生化的演繹規則,亦即內在義之『散於萬物』。

而無論是形上超越或普遍內在的特性,憨山都相當清楚地保留了老子此一「自然之道」的原味風貌。他在許多註文裡面,均使用「離言體道」的遮詮說法,將老子的「自然之道」,解釋成「離言說相」之道。雖然這種詮釋方式,可能與禪者「不立文字」的語言慣性攸戚相關,但憨山內心真正的想法,.是企圖以此,豁顯老子所謂「至虛無為」之「道」,保持其統轄萬物生成變化原理的


4見憨山《道德經解》,P100

5見憨山《道德經解》,P92


p150

超越角色,使之不致於跟有為有相的現象存有、彼此牽纏混淆。而「離言說相」之道,或所謂「離言體道」的說法,從這種角度來看,便因此成為憨山從自然主義立場所觀察之「道」的另一個軸心論點。

(二)體會萬物自然生化之道,必須「離言體道」

從老子的原有構想來看,由於在《道德經》早已明示了「道可道非常道」的立場,因此,「離言說相」之道,絕非憨山新創的見解。所以,雖然或有可能與傳統禪宗遮撥文字語言的思維習慣連結在一起,但因為「離言說相」原本就是佛家與道家的共法,即使他用「離言體道」之說處理「道」的問題,也依然符應於老子的原義。例如他在解釋「道沖而用之或不盈」一則時,用這種「離言體道」的方式掌握老子的原義,觀察的角度就相當地準確,他說:

沖,虛也;盈,充滿也;淵,靜深不動也;宗,猶依歸也。謂道體至虛,其實充滿天地萬物,但無形而不可見,故曰用之或不盈。道體淵深寂寞,其實能發育萬物,而為萬物所依歸,但生而不有、為而不宰,故曰似萬物之宗。或、似,皆不定之辭,老子恐人將言語為實,不肯離言體道,故以此等疑辭,以遣其執耳6

這裡的道體,當然還是指前面所談論之至虛無為的形上道體,因為它始終只是一個「能發育萬物,而為萬物所依歸」的超越之理,沒有辦法用語言文字去規定或界定出具體的內容。所以,憨山把老子「用之或不盈」的『或』字,以及「似萬物之宗」的『似』字,都解讀成般若學蕩相遣執的含意,雖然套上的是佛教的語言概念,但基本上對於老子原始思想,仍然精確地吻合。

然而,為了防杜「道」之離言說相的特性,被刻意地過度膨脹;憨山也在此提出了一個比較中道的見解,那就是將語言文字的功能性,在「聖人體虛合道、忘言任真」的境界型態中,作適度的解放。也就是說:老子的自然之道,雖然離言說相,但仍可藉助於聖人的經驗表達出來。於是,《道德經解》最後一章,憨山註解「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時,遂有「天乃無言之聖,聖乃有言之天」的論點:

老子意謂道本無言,因言以顯,但我所言者,字字皆從真實理中流出,第藉之以彰道妙,故信實而不美,非若世人誇誕浮辭,雖美而不信也。且世衰道微,人心不古,當時學者不達無言之旨,乃嘵嘵好辯尚博、各擅專門,如楊朱、墨翟、禦寇、公孫之徒,祖述相傳,以辯博為宗,自以為善。殊不知以多歧亡羊,多方喪真,去道轉遠,老子因而斥之曰孰知不言之教、不辯之辯哉!以彼辯者,則不善於道,果善於道,則自不辯矣。且道本無言,乃至約也。但了悟於心,可目擊而喻,妙契無言,自不容聲矣,何事於博哉!故曰知者不博。以彼不知大道體虛,運而不積。而彼以積為務,故愈增障礙。殊不知有積則有散,有散則有窮;無積則無散,無散則無窮。由聖人體虛合道、忘言任真,了無所積,由其不積則無窮。--------且天乃無言之聖,聖乃有言之天。以天道不積,其體至虛,故四時運而不竭,利盡萬物而終不傷其體,故曰天之道利而不害7

他認為老子的「道」,原本就是萬物自然生化的形上原理。這個形上原理「其體至虛」,充滿


6見憨山《道德經解》,P56

7見憨山《道德經解》,P149


p151

實現一切潛能的可能性,而且「利盡萬物而終不傷其體」,無論它如何顯化為各種形形色色、具象客觀的事物,都無損於道體本身的完整性。對於如此之超越原理,人類製造出來的侷限性質之語言並不容易掌握住,所以憨山用「道本無言」,直接便推翻了嘵嘵好辯之徒企圖以「言」體會老子之道的正當性。他主張的恰當相應做法,是透過「體虛合道、忘言任真」的體驗模式,從內面生命的開悟(即『了悟於心』)中,進而妙契於離言說相的「無言」之道;在他的看法裡面,只有體虛合道的聖人可以做到這樣的境界,所以他說「天乃無言之聖,聖乃有言之天」。

相對之下,憨山此處指陳的「多歧亡羊,多方喪真」,主要則都是針對那些一心只想用語言觀解方式去抓摸老子之道的門外漢,他認為這些「辯博為宗,自以為善」的辯者,到最後也僅是「以積為務,故愈增障礙」而已,實在無裨於老子原義的理解。

當然,這個地方,除了老子原義之外,值得注意的另一思維發展則是:憨山透過這一層「離言說相」的汰濾,只要再搭接上「明心見性」的禪者訴求,便足可將老子原本「自然之道」的非言說性,由樸素簡單的方法論基礎,一舉遞升為禪宗的修養工夫。此亦即謂,他要詮釋的「離言體道」,雖然一開始確實是原發於老子的「自然之道」,但最後的義理落點,將不僅僅是落在「自然之道」而已,因為憨山之「離言體道」,「道」的義涵,更包括「須是靜工純熟,方見此中之妙」所觀照出來的「真常之道」。

(三)、道乃「須是靜工純熟,方見此中之妙」的「真常之道」

所謂「真常」,在憨山《道德經解》中,最常出現於心性論當中,用以指涉自性本體,例如「不認緣氣之心為心,則真常之性自見」一語8,憨山便是用「真常」二字,表達自性本體具有形上超越的真理特質。同樣的,為了詮釋萬物生化之道所稟賦的「離言說相」之特殊性,憨山也極盡巧妙地從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之『常道』概念中,營造出相對超越的「真常之道」。藉著「真常之道」,憨山於是可以完全貫徹其「離言體道」的信念,順利地在老子的自然之道上面,接駁出一條通達佛教心性論範疇的路徑。所以,憨山的「真常之道」,初步目的雖在與一般世俗的常道相區隔,但它也同時是憨山的伏筆。在他看來,從真常之「道」體會的「無相無名、不可言說」的道體,其實是可以跨接到本體論,成為真常之「性」的意義。他在解釋「道可道非常道」句時,曾說:

道乃真常之道。可道之道,猶言也,意謂真常之道本無相無名、不可言說;凡可言者,則非真常之道矣;故非常道。且道本無名,今既強名曰道,是則凡可名者,皆假名耳,故非常名。此二句言道之體也。然無相無名之道,其體至虛,天地皆從此中變化而出,故為天地之始,斯則無相無名之道體,全成有相有名之天地。而萬物盡從天地陰陽造化而生成,此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故為萬物之母9。

此處,憨山就是以「真常之道」來表現道的體用。就「體」的面相觀之,他認為「真常之道」可以把自然之道至虛無為的本質凸顯出來,所以,它有別於一般假名施設的「常道」。就「用」的面相觀之,「真常之道」則又與老子的自然之道劃上等號,皆以「無相無名、不可言說」的超越姿態,成為萬物生成變化的主要原理。如果「一」是「道之體」所指涉出來的原始狀態,那麼,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基礎,當然就是這個可以同時是「無相無名、不可言說」與「天


8見憨山《道德經解》,P117

9見憨山《道德經解》,P51-52


p152

地皆從此中變化而出」的總綱領--真常之道了。

而憨山活潑圓通的創見,如前所述者,當然不純為解釋老子之道而已;他使用「真常之道」的實際動機,絕非僅是注疏老子的字義,其實他另有雄心壯圖,想藉此接上禪宗「平常心是道」的脈絡。換言之,他的「真常之道」,可以在表層架構下是一宇宙論意義的見解,但也更可以靈活地深化為佛教心性論(或修養論)的主題。因此,在同樣的註文之後,憨山接著便將「真常之道」導向「有」、「無」的思路,做這樣的詮釋:

老子謂我尋常日用安心於無,要以觀其道之妙處;我尋常日用安心於有,要以觀其道之徼處。徼,猶邊際也,意謂全虛無之道體,既全成了有名之萬物,是則物物皆道之全體所在,正謂一物一太極;是則只在日用目前、事事物物上,就要見道之實際,所遇無往而非道之所在;?如此深觀,纔見道之妙處10

他解釋老子的「無」與「有」的方式,視「無」為純粹虛無的道體,「有」則是有名有相的萬物,基本上沒有離開老子的原義。但是,他將「常無,欲以觀其妙」以及「常有,欲以觀其徼」的『常』與『觀』字,理解成類如「平常心是道」這種在日用平常之中「觀照」真諦之活動,其實已明顯脫逸於自然之道的原始範圍,而轉身成為禪者行住坐臥見道的同義語11

正因為憨山有這樣明顯的企圖,希望用此「真常之道」,在萬物自然生成變化之道、與禪者日用見道的兩者之間,努力搭建出雙方共通的橋樑。所以,他對於「真常之道」的「無」與「有」的處理態度,就格外強調般若觀照雙遮雙詮的問題,他說:

老子因上說觀無觀有,恐學人把有無二字看做兩邊,故釋之曰:此兩者同,意謂我觀無不是單單觀無,以觀虛無體中而含有造化生物之妙;我觀有不是單單觀有,以觀萬物象上而全是虛無妙道之理。是則有無並觀、同是一體,故曰此兩者同。恐人又疑兩者既同,如何又立有無之名,故釋之曰出而異名;意謂虛無道體既生出有形天地萬物,而有不能生有,必因無以生有;無不自無,因有以顯無,此乃有無相生,故二名不一,故曰出而異名。至此恐人又疑既是有無對待,則不成一體,如何謂之妙道;故釋之曰同謂之玄。斯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深觀至此,豈不妙哉?老子又恐學人工夫到此,不能滌除玄覽,故又遣之曰:玄之又玄,意謂雖是有無同觀,若不忘心忘跡,雖妙不妙。殊不知大道體中,不但絕有無之名,抑且離玄妙之跡,故曰玄之又玄;工夫到此,忘懷泯物、無往而不妙,故曰眾妙之門。斯乃造道之極也12。

憨山說「有無並觀、同是一體」,是肯定「無」與「有」之中,都存在著真常之道;如前所提者,這是符合老子原義的解釋。然而,他又說「大道體中,不但絕有無之名,抑且離玄妙之跡」,實際上則是以蕩相遣執的般若智慧「深觀」此一真常之道,如此之思考方式,很明顯地已經走向禪宗勘破實相的實踐工夫。整體觀察下來,「真常之道」的掌握,無論或「破」或「立」,幾乎皆處


10見憨山《道德經解》,P51-52

11所謂「行住坐臥見道」,源自於六祖惠能對「一行三昧」的新解。依楊惠南先生的說法,一行三昧本是一種念佛三昧,乃四祖道信依照《文殊說般若經》所開創出來「看心」、「看淨」的禪法(見楊惠南先生《惠能》,P82。台北東大,1993年版) 。而惠能則獨發新義,賦「一行三昧」予頓悟禪的內容,其謂:「一行三昧者:行、住、坐、臥,常行直心是。....迷人著法相,執一行三昧,直言坐不動,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道須通流,何以卻滯心?不住法即通流,住即被縛。」(元宗寶《六祖大師法寶壇經》〈定慧品〉,嘉興大藏經第一冊,P404。台北新文豐1988年版)以無住的禪法,貫徹於四威儀之中,就是「行、住、坐、臥,常行直心是」的禪法,也就是「行住坐臥見道」。

12見憨山《道德經解》,P51-52


p153

處流通著憨山觀照實相的思想慣性。所以,「真常之道」的主題色彩,無疑是有相當濃厚的禪宗特質,原有的萬物自然生成變化之道,反而褪色為第二順位的話題。

憨山自己似乎也自覺到「真常之道」,單純界定為自然之道,一定無法滿足自己的禪宗見解,因此,在註解《道德經》第一章的末尾,他也有這樣的結論:

似此一段工夫,豈可以區區文字者也之乎而盡之哉?此於所謂須是靜工純熟,方見此中之妙耳13。

「靜工純熟」,當然是指讓自己思慮清淨安定下來的禪修體驗。憨山認為經由這一種心念實修之體會,才能如實洞悉「真常之道」的奧妙。當然,如果我們順此繼續推理下去,憨山從自然之道進一步跨接延伸、另一屬於佛教心性論層面的「道」,勢將隨之浮現。

二、奠基於佛教心性論基礎之「道」

憨山在<觀老莊影響論>之「論教源」中,對於老子的「大道之妙」,提出了一種很特別的體會方式,他認為參禪妙悟的經驗,可以幫助我們直接抓住「道」的真諦妙竅,其云:

嘗觀世之百工技藝之精,而造乎妙者,不可以言傳。效之者,亦不可以言得。況大道之妙,可以口耳授受、語言文字而致哉?蓋在心悟之妙耳。是則不獨參禪貴在妙悟,即世智辯聰、治世語言、資生之業,無有一法不悟而得其妙者14。

這段文字的重點,主要在於彰顯佛教的心性主題。所謂「在心悟之妙」,此「心」絕對不是塵井凡夫的無明心;而應是禪者藉由觀修頓悟的步驟,所淨化澄濾出來的自性清淨心。以憨山的立場來看,這樣的清淨心念,正是幫助我們體會老子之「道」的不二法門。所以,憨山實際上是從「心悟之妙」的心性體悟當中,去開啟解釋老子之「道」的微妙詣境。

(一)、從「心悟之妙」的心性論立場,開啟融合佛老之「道」

正因為憨山是以「心悟之妙」的心性體驗,去解讀此「大道之妙」,所以,在註解老子「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句時,憨山也相對地透過「尊性」的論點,持續強化這種心性能力的開發,他認為唯有如此,才是通達老子之「道」的正確道路:

吾性之廣大,與太虛同體,乃吾之真宅也。茍以性視身,則若大海之一漚、太虛之一塵耳,至微小而不足貴者。人不知此,而但以爾之身,以為所居之地將為至足,而貴愛之,則狹陋甚矣。------若知此身此生之不足貴,則彼物欲固能傷生,亦不足以害我矣。以其無死地也。故曰夫惟不厭,是以不厭。故聖人自知尊性,而不見生之可養;自愛遺形,而不見身之可貴。此聖人之所獨知,世人之所不知,故去彼眾人之所知,取彼所不知,以為道之要妙耳15。

他說「吾性之廣大,與太虛同體,乃吾之真宅」,用憨山習慣的禪宗語言來看,其實就與描述「自性」是同樣的意思。而這個自性,正是禪家認為可以脫胎換骨、立地成佛的修行核心,如永嘉證道歌云「貧則身常披縷褐,道則心藏無價珍」16,便以「無價珍」形容自性的超越特質,正因為


13見憨山《道德經解》,P51-52

14見憨山《道德經解》,P2

15見憨山《道德經解》,P139-140

16見憨山《道德經解》,P138


p154

自性是一種超越的本體,因此,所有只要會落入相對分別當中的一切萬法,都無足以跟它相比擬。而且,憨山在《道德經解》中,用以妙解老子自然之道的「真常之道」,一旦回歸於心性論的義理脈絡,也都會立刻轉身還原為取消分別的「真常之性」,他說「知真常之性者,可稱明智矣。茍不知真常之性,徒知形之可養,而以嗜欲口腹,以益其生。殊不知生反為其戕、性反為傷」,就是以自性的智慧,做為「道」在作用層上的一種發用,並依此晉身為評騭世俗價值的依據。由是觀之,無論憨山用「聖人自知尊性」提撕真常自性的地位,或甚至把真常自性視若「與太虛同體」,其實都是對應於「道之要妙」的一種自性體驗。所以,就《道德經解》註解「道」的立場言,憨山等於已經很明白地宣示:老子的「道」就是「真常之道」,而能夠準確呼應於真常之道的心性論基礎,則端賴於佛家頓悟成佛的內在依據,亦即「真常之性」。

因此,解釋「不失其所者久」與「死而不亡者壽」兩句時,憨山整個思維的重心,才會全部扣緊這一真常自性為主題,他認為只要能「復於性真」或「養性復真」,行者便可以「入道」,其云:

惟抱道凝神,而復於性真者,德光終古、澤流無窮,此所謂不失其所者久。世人嗜味養生,以希壽考。殊不知厚味腐腸、氣憊速死,誰見其壽哉?惟養性復真,形化而性常存,入於不死不生,此所謂死而不亡者壽也。老子意謂道大無垠,人欲守之,莫知其向往,茍能知斯數者,去彼取此,可以入道矣17。

毫無疑問地,肯定心性上的反璞歸真,的確對於掌握天地萬物的生成變化原理(即『道』),有很重要的意義。尤其在「復於性真」或「養性復真」這種回歸自性的過程裡面,對於「道」的感受,也將會隨著自性清淨心的逐漸清晰,而更加趨於廣大圓融。<觀老莊影響論>之「論教源」中,憨山便認為「道」本身根本沒有「內外之差」的問題,因為只要行者是真的拿捏到「自心之妙」,一般分別計較的心念,都會被真常之性的平等特質所洗滌。他說:

佛法豈絕無世諦,而世諦豈盡非佛法哉?由人不悟大道之妙,而自畫於內外之差耳。道豈然乎?竊觀古今衛道藩籬者,在此則曰彼外道耳,在彼則曰此異端也;大而觀之,其猶貴賤偶人、經界太虛、是非日月之光也,是皆不悟自心之妙,而增益其戲論耳18。

由此可見,老子的「道」,對於已經「悟自心之妙」、掌握住自性平等特質的人而言,也是佛法的一種;而另一方面,泯.所有的價值對立,獨任於至虛無為的「道」,其實也可以相同的態度,融攝佛法為「道」的一環。

綜合上述言之,不管由「聖人自知尊性」或「真常之性」解讀「道」,其實都還是順著「悟自心之妙」的思維理路在進行。事實上,在這樣的思維理路當中,憨山又已逐漸轉化出另一種「道」的義涵;而它的指涉層面,正是清楚的表現在取消佛道藩籬經界的意義之上。所以,整合「悟自心之妙」的話題,我們可以印證一個結論,那就是:憨山《道德經解》對於「道」的詮釋,除了仍有老子原始「自然之道」的體會之外,也還應該蘊含著憨山利用「道」融合「世諦」與「佛法」為一體的特殊指向。

(二)、經由「休心」、「無知」之心性觀照,彰顯「人人皆具此道」


17見憨山《道德經解》,P93

18見憨山《道德經解》,P4


p155

其次,在解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註文內,憨山又說:

道體沖虛,而為天地萬物之本。誡人當以道為懷,以謙自處也。謂道本無名,強名之一,故曰道生一。然天地人物,皆從此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則萬物,莫不負陰而抱陽也。所以得遂其生、不致夭折者,以物各含一沖虛之體也。和氣積中、英華昭著、秀實生成,皆道力也。故云沖氣以為和。是則物物皆以沖虛為本也。?.以人人皆具此道,但日用不知,須待教而後能。且人之所教者,我亦未嘗不教之也。惟人不善教人,只知增益知見,使之矯矜恃氣,好為強梁。殊不知強梁者,不得其死,我唯教人以日損其欲、謙虛自守,以全沖和之德。是故吾將以為教父,而風天下以謙虛之德也19。

從「道體沖虛,而為天地萬物之本」的自然之道,一直到「物物皆以沖虛為本」的分殊演化,憨山的註文,可謂亦步亦趨地踏襲著老子的原本思路。唯一比較特殊的是,他特別將「人」的角色,在「天地萬物」當中獨立出來,所謂「人人皆具此道,但日用不知」者,就明顯地是把「道」的論題,由宇宙論的意義跳撥到心性論的範疇內;所以,這又是憨山從「真常之道」回歸「真常之性」的一種表達方式。但是,問題也就出現在這裡,那就是:內具於每個人身上的「道」,應該用什麼途徑,才能如實地去彰顯?

憨山當然不認同「只知增益知見」的途徑,然而針對這段註文所提出的「日損其欲、謙虛自守,以全沖和之德」,其實也仍只屬於局部性的片面說明。在他實修心性的禪者經驗當中,要彰顯內具在人身上的「道」,必須在工夫入手處,就抓住整個老子的法門宗旨--「心法」。憨山所謂的老子心法,正在於「休心」、「無知」;註解老子「吾言甚易知甚易行」文中,他如是道:

絕聖棄智,虛心無我,謙下不爭,忘形釋智,件件都是最省力工夫。放下便是,全不用你多知多解,只在休心二字,豈不最易知易行耶?然人之所以不能知者,因從來人人都在知見上用心,除卻知字,便無下落。以我無知無識一著,極難湊泊,所以人不知我耳。故曰夫惟無知,是以不我知。然無知一著,不獨老子法門宗旨,即孔子亦同;如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此豈不是孔聖亦以無知為心宗耶?----然以無知契無知,如以空合空;若以有知求無知,如以水投石。所以孔老心法千古罕明,故曰知我者希。若能當下頓悟此心,則立地便是聖人,故曰則我者貴20。

這個地方,憨山有一個十分明晰的見解,他認為老子的行道工夫,無論是「絕聖棄智」、「虛心無我」,或「忘形釋智」等諸項,就實修心性的禪者而言,其實都堪稱是「最省力工夫」。如果要追問何以如此,那麼,憨山的答案更簡截,他認為關鍵完全決定於「多知多解」的知見心上面,只要能放下這個知見心,做到「休心」二字,老子的行道工夫便自然水到渠成地成就。這個見解,在詮釋老子自然之道的「離言說相」的特質時,也曾經出現;只是此處憨山刻意加重闡示的,是屬於心性層面的實修法則。

此外,由於「休心」是指放下知見的執著,在義理的內容上,與「無知」之凸顯知見上的超越,實乃同義的運用。所以,憨山註解「夫惟無知,是以不我知」時,便直接從「休心」轉成「無知」,以跨越知見的行道工夫,符應並彰顯「道」的特質。其中,註文內不斷出現的「我」字,也貫徹了「無知」行道見道的實修精神,除了一般第一人稱的「我」的涵義外,同時又隱寓著以「無知」為老子宗旨「心法」的指涉。如此看來,憨山顯然已有意將類如老子「知我者希」、「則我者貴」中的「我」字,廣義地解釋成心性層面的實修意義。而之所以這樣詮釋的用心,無非都是希望透過「休心」、「無知」的心法,表現「人人皆具此道,但日用不知」的具體事實。


19見憨山《道德經解》,P103-104

20見憨山《道德經解》,P137--138


p156

所以,在這一則註文的結論部分,憨山對老子的「聖人披褐懷玉」說,便有獨樹一幟的見解:

聖人懷此虛心妙道以遊世,則終日與人周旋、對面不識。故如披褐懷玉,永嘉云:貧則身常披縷褐,道則心藏無價珍21

憨山認為三教的聖人,應有能力將內具於個體身上的真常之「道」彰顯出來,他畢竟堅信著「天乃無言之聖,聖乃有言之天」的理念。只有聖人可以把「人人皆具此道,但日用不知」之『道』,從潛藏隱性的狀態當中,完全喚醒。此處,憨山便以「聖人懷此虛心妙道以遊世」對應於永嘉之「道則心藏無價珍」,證明心性層面上的實修證量,確實能彰顯「人人皆具此道」的事實。

(三)、以「體用不二」之心性工夫,做為「道」的實現原理

另外,〈示舒中安禪人住山〉文中,憨山對舒中安「住山」之開示,也用「觸目隨緣,無非是道」的心性體驗,重新闡揚前述「人人皆具此道」的理念,其曰:

夫道不在山,而居山必先見道,見山忘道,山即障根;見道忘山,觸目隨緣,無非是道。此古德名言,永嘉之諦訓也。子今志欲居山,是見道而後居耶?是居之而後見道耶?若見道而後居,居則有住,住則道非真道。若欲居山而後見道,道本無住,住則道不在山也。子將以何為道?而又何所居也?子徒以山為山,殊不知日用現前、身心境界皆山也22。

這段文字,重點在於說明實證自性本體之後(所謂「見道」),則「道」將無處不在,而「觸目隨緣,無非是道」即老子所謂「聖人披褐懷玉」說與永嘉「道則心藏無價珍」說,在平常日用之中的實踐。這樣的思維路徑,又將導引我們從憨山註文中,延伸出另一個屬於心性層面的體用話題。憨山於《道德經解》下篇卷首,便直接由「道」、「德」之區辨當中,擴伸為「體」、「用」的話題,他說:

道乃萬物之本,德乃成物之功。道為體,而德為用。故道尊無名,德尊無為。故道言有無,而德言上下。此道德之辨也。上德者,謂上古聖人,與道冥一、與物同體。雖使物各遂生,而不自有其德,以無心於德,故德被群生、終古不忘。故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者,謂中古以下,不知有道,但知有德,故德出於有心,自不能忘,且有責報之心,物難感而易忘。故云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所以有德者,以德出無為、功成事遂而無恃為之心,故云無以為。下德所以無德者,以德出有心,而又矜功恃為,故云有以為。由是觀之,道無真偽,而德則有真有偽矣23。

這段文字,文理十分細密,但它與前述討論到「真常之道」的體用問題時之基本態度,則仍是一致。唯一的不同,只在於:前者乃是著眼於「真常之道」在萬物生成變化歷程當中的體用關係,而此處則側重「真常之道」實際展開在人身上之後、與人的心性修為直接連結在一起的「浮動式」體用結構。為什麼稱它為「浮動式」體用結構?因為,憨山雖然一開始就明白點出「道」是萬物之「體」、而「德」是成物之「用」,然而究竟那只是概念式的陳述。當人在實際執行面上落實這個概念時,超越的「道」體雖然不受影響,可以保持其純理的形上特質;然而,「德」的成物之用,.往往會遭遇考驗,陷入無法再回歸於道的困難。憨山推溯老子「上德」與「下德」之意,認為考


21見憨山《道德經解》,P137--138

22 《憨山大師全集》卷一〈示舒中安禪人住山〉,嘉興大藏經廿二冊,P393。台北新文豐1988年版。

23見憨山《道德經解》,P97--98


p157

驗的根源,並非出於「德」的成物之用不能成就,而是出在人的心念之能「捨」與不能「捨」上面。他強調「上德」是「無心於德」,「下德」則是「德出有心」,可見憨山是從人心的能否放下、亦即能否在心性觀照上實際執行「休心」的指令,以為分判行者究為「上德」或「下德」的依據。因此,他說「道」根本不存在「真」、「偽」的問題,只有「德」會因為個別不同的人,因為歷境驗心的過程有所差異,而有真偽之差。

當然,站在憨山的心性論立場,看待如何實現「道」的體用問題,絕對不可能存在前述的困境,因為憨山深心之義理嚮往,是「體用不二」。他在〈性箴〉一文中,即曾謂:

爾體圓明,爾形精奧。不動不遷,無相無貌。如水之濕,如火之燥,萬化不移,名言不倒。去住來今、閒忙靜躁,卓爾獨存,是名真道24

憨山認為自性本體的「不動不遷,無相無貌」,即使側身於「去住來今、閒忙靜躁」之叢脞萬法當中,自性之「用」也依舊不應該失去「卓爾獨存」的自性本質。可見此種「體用不二」的心性工夫,是以回歸自性為實踐的核心,他說,如果有人能在心性工夫上,真實貫徹這種體用一致的精神,那就是實現了「真道」25

所以,在註解老子「執大象,天下往」句,以及「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句時,憨山亦巧妙地活用此一「體用不二」,做為「道」的實現原理,其云:

其體真常,故用之不可既。既,盡也,故可名為大。此大象之譬,以譬人君茍能執大象以御天下,恬淡無為,雖無聲色以悅天下之耳目、無貨利以悅天下之心志,而天下歸往,樂推而不厭。此所謂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也。如此用之,豈有盡耶?26??/FONT>唯有道者,達性分之至足,一身之外,皆餘物也,故堯舜有天下而不與,即以所養而養民,乃能以有餘奉不足也。是以聖人與道為一、與天為徒,故法天制用,雖為而不恃其能,雖成而不居其功,此損之至也27。

這純粹是從心性修養的層面,說明道家的聖人如何至足於真常性體(所謂『達性分之至足』),渾無罅隙地與統轄萬物生化的自然之道合而為一(所謂『與道為一、與天為徒』),並依體起用(所謂『法天制用』),讓自然之道的「用」淋漓盡致地發揮其「用之不可既」的無盡功能。而且,憨山「體用不二」的精神,還指涉著這種心性工夫,必須隨時腦神警覺地觀照日用平常的「用」;只有從「用」當中映射出真常道體,並維護其「恬淡無為」、「雖為而不恃其能,雖成而不居其功」的超越立場,才是「體用不二」,也才足以真正實現「道」。

總之,無論是從「心悟之妙」的心性論立場,開啟融合佛老之「道」;或是經由「休心」、「無知」之自性觀照,彰顯「人人皆具此道」;乃至此處之藉助「體用不二」的心性工夫,做為「道」的實現原理。凡此皆可證明,憨山所詮釋的老子之「道」,其義理之所以走向多樣化,的確泰半決定於重視實修的佛教心性論。當然,更重要原因是,寫《道德經解》的作者,本身就是一個佛門人物,因此,憨山老學中的「道」,終究會在義理的走向上,更趨近於憨山的佛學。

果真如此,《道德經解》的「道」之終極關懷,也應當是深富佛學色彩的終極關懷。


24 《憨山大師全集》卷廿一〈性箴〉,嘉興大藏經廿二冊,P593

25此處參考杜松柏〈禪宗的體用研究〉文,其曰:「禪宗言心言性,所顯示的本體歸於一致,且係以頓悟的正確方法而入道獲致,自係正確而無誤無偏。故而由體起用、體用不二。則其論用,亦必無誤無偏了。哲學家的言體用,多出自思議推論,而所言之本體又人言人殊、人各異道;茍如其所言,將道為天下裂,無所依從了。宋五子的不同道,朱陸的是非相攻,其故在此。所以,禪宗所建立的體用觀,應是真實不妄的。」語見中華佛學學報第1期,P242-243

26見憨山《道德經解》,P94--95

27見憨山《道德經解》,P145


p158

三、憨山老學中「道」之終極關懷

透過以上各種角度的探討,讀者或可發現,憨山遊走道家思想、會通佛老時,事實上乃游刃有餘,無入不自得。而且,其解老的主軸雖然仍偏重佛教之真常自性的實證與體驗,但他卻亟思經由「道」的多義性指涉,營造出佛老共通的基礎。這個現象,如果要推尋其背後之終極關懷,自非「三教合一」莫屬!底下,我們首先透過憨山〈道德經解發題〉文,證實這個說法!

(一)、以「三教合一」為老學之終極旨歸

在〈道德經解發題〉中,憨山云:

愚嘗竊謂孔聖若不知老子,決不快活;若不知佛,決不奈煩。老子若不知孔,決不口口說無為而治,若不知佛,決不能以慈悲為寶。佛若不經世,決不在世間教化眾生。愚意孔老即佛之化身也。後世學佛之徒,若不知老,則直管往虛空裡看將去,目前法法都是障礙,事事不得解脫;若不知孔子,單單將佛法去涉世,決不知世道人情,逢人便說玄妙,如賣死貓頭,一毫沒用處。....五地聖人涉世度生,世間一切經書技藝、醫方雜論、圖書印璽、種種諸法,靡不該練,方能隨機;故曰世諦語言資生之業,皆順正法。故儒以仁為本,釋以戒為本。若曰孝弟為仁之本,與佛孝名為戒,其實一也。以此觀之,佛豈絕無經世之法乎!....是知三教聖人所同者,心;所異者,跡也。以跡求心,則如蠡測海;以心融跡,則似芥含空。心跡相忘,則萬派朝宗、百川一味28

引文之中,憨山觀照於三教,視佛學與世學如一,認為「世諦語言資生之業,皆順正法」,這正是前述以「悟自心之妙」而取消佛道藩籬經界的究竟義。此外,又進求超越於三教的「同」、「異」分別,視「孔老即佛之化身」,強調老子、孔子與佛的思想,彼此之間,是可以交叉互補的正面關係。再其次,則是從心性的層面,肯定度世慈悲之「心」,乃是「三教聖人所同」;他們的差異,僅在乎「涉世度生」的做法(即所謂『跡』)有所不同而已。憨山指出,如果能以般若觀照的方式遮詮「心」、「跡」,必可獲致「萬派朝宗、百川一味」的三教合一目的。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寬容廣度之「三教合一」意圖,不但是憨山撰寫《道德經解》的動機,同時亦充分反映出憨山佛學獨有之融攝會通性格。〈西湖淨慈寺宗宗鏡堂記〉一文中,憨山便曾藉永明延壽「以一心為宗,炤萬法為鏡」語,積極論陳他統攝諸宗、躐跡孔老,「無一物不是佛心,無一法而非佛事,無一行而非佛行」之強烈融攝意圖:

(永明)以一心為宗,炤萬法為鏡;撤三宗之藩籬,顯一心之奧義。其猶懸義象於性天,攝殊流而歸法澥。不唯性相相融,即九流百氏、技藝資生,無不引歸實際。又何教禪之不一、知見之不泯哉?....由是(此『是』,依憨山全篇文義,乃指華嚴之海印三昧)觀之:無一物不是佛心,無一法而非佛事,無一行而非佛行。一切諸法,安有纖毫出於唯心之外者乎?是知宗鏡之稱,以一心炤萬法,泯萬法歸一心,則何法而非祖師心印?又何性相教禪之別29?


28 《憨山大師全集》卷卅〈道德經解發題〉「發明歸趣」,嘉興大藏經第廿二冊,P649

29 《憨山大師全集》卷十三〈西湖淨慈寺宗宗鏡堂記〉,嘉興大藏經第廿二冊,P522


p159

所謂「撤三宗之藩籬,顯一心之奧義」,是從「教內」的層面立言;而「九流百氏、技藝資生,無不引歸實際」,則渾括以「教外」諸如孔孟老莊思想言。首先,從教內的層面來看,由於唐宋以降之禪宗,往往自苦於門派分歧,機鋒話頭亦常落入空中指月,淪於自由心證而缺乏經教憑據。尤有甚者,頑執抱守宗門法系者,又常引發不同派別間之禪諍內鬨,對於禪宗原先所標榜的「明心見性」之實修實證,根本力不從心。因此,憨山對於自己的派系法統,一向不予重視,他只關心如何拯救禪門之墮落,給予禪學新的詮釋。於是,憨山乃開始有意識地融攝會通當時佛門顯學,使臺、賢、禪、淨的阡陌,均能在自性本體當中消解,並全部將之轉化為禪修之實踐依據,這使得原本已走入槁木死灰的晚明禪門,得以又重現生機,再湧現禪的原始活力。而這也正是「撤三宗之藩籬,顯一心之奧義」的具體實踐。其次,由教外的層面來看,「三教合一」的思想,雖然明代初期,曾經透過皇族的極力倡導,風偃天下;但其重心卻只設定在安輯撫慰民間宗教的形式意義上,缺乏實質。而憨山則以心性論的本質性通路,跨越禪門傳統經教的界域、躐跡孔老,著疏《大學》、《左氏春秋》、《老子》、《莊子》等儒道典籍,建立了一套以自性本體為輻射核心的理論、圓滿結納系統外之儒道思想。所以,由教外的層面來看,憨山強調「九流百氏、技藝資生,無不引歸實際」之融攝會通的精神,完全都貫徹在「三教合一」的具體行動上30,可謂相當明顯。

因此,總上可知,憨山老學義理的終極歸屬,當然就是在這一融攝會通的前提下,經由憨山心性論的本質性通路,匯入「三教合一」之中。

(二)、以究竟了義的「明心見性」與「觸事而真」為「道」之終極趨向

宋人志磐《佛祖統紀》卷廿九,載錄禪宗初祖菩提達摩以《楞伽》傳心,言「藉教悟宗」事,志磐如是謂:

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至矣哉。斯吾宗觀心之妙旨也。謂之教外別傳者,豈果外此為教哉?誠由此道,以心為宗、離言說相。故強為此方便之談耳。不然何以出示《楞伽》,令覽教照心耶?何以言大乘入道,藉教悟宗耶31?

「出示《楞伽》,令覽教照心」、「言大乘入道,藉教悟宗」,這是禪宗初祖菩提達摩在「教外別傳」之外的方便之談。雖然是方便之談,最後的指向仍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志磐認為這是禪宗「觀心之妙旨」。而衡觀前述,正如憨山使用「當下頓悟此心,則立地便是聖人,故曰則我者貴」32解讀老子「則我者貴」一樣,如果以勞思光《中國哲學史》所提出的「基源問題研究法」看33,那麼,取「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為憨山老學之基源所在,自不為過。


30其實,「三教合一」的觀念,本是基於儒釋道之間長期交會互動之必然歷史發展,依僧祐《弘明集》卷一載,東漢牟子(牟融)之《理惑論》便已提出三教合一的初步構想。而根據陳俊民的說法,到了唐宋時期,更是逐漸將三教各自的外在修養轉向內在的修養,以至於在「修心」的問題上,達到大體一致的認識。陳語參見〈宋明「三教合一」思潮中的「心性旨趣」論稿〉,鵝湖172號,P2-10

31宋志磐《佛祖統紀》卷廿九,嘉興大藏經第十冊,P586。台北新文豐1988年版。

32見憨山《道德經解》,P137-138

33關於「基源問題研究法」,見勞著《中國哲學史》第一卷之「序言」(第一卷P15~19,香港中文大學1980年版)。而葉海煙在〈所謂「基源問題」---勞著《中國哲學史》的一項商議〉中則指出:勞氏之「基源問題研究法」,旨在發明主體性,而設法探入意向性(Intentionality),並以意向性為思考的原始的出發點。這個說明,正好可以表達憨山以「明心見性」做為老子「道」之最後義理指向的事實。葉文見於東吳哲學傳習錄第3號,P117


p160

當然,順著這種明心見性的立場,憨山對於老子「道」之特性,亦有相對之明銳洞視。例如:在〈觀老莊影響論〉「論宗趣」中,憨山即有如此之評價:

一切世間諸修行人,不能得成無上菩提,乃至別成聲聞緣覺,及成外道諸天魔王及魔眷屬,皆由不知二種根本:一者、無始生死根本;則汝今者與諸眾生用攀緣心為自性者。二者、無始涅槃元清淨體;則汝今者識精元明,能生諸緣緣所遺者,正此之謂也。噫!老氏生人間世,出無佛世,而能窮造化之原,深觀至此,即其精進工夫,誠不易易;但未打破生死窠窟耳34。

憨山雖然一方面認同於老子的「自然之道」能深觀天地萬物生成變化的原理,窮究「造化之原」,但也從佛教追求究竟了義的自性解脫立場,指出其「未打破生死窠窟」。這一段話,字面上看似以老子之「道」為中心,希望以佛教之了生脫死,提昇它的未盡之處;但就憨山整體的思想言,卻也同時是跨接了憨山佛學與老莊孔老等世學的重要津橋。因為很顯然的,憨山詮釋包括《道德經》在內的諸多教外典籍,即令是全部以「道」做為闡釋的核心,在義理的究竟處,也仍須有這番「明心見性」的義理跳躍。

不過,在「明心見性」的終極關懷之中,憨山的佛學還必須同時安頓另外一個與「打破生死窠窟」比重相同的實踐原理,才不會讓究竟了義的自性解脫,流於遺世獨立的譏諷!而這一比重相同的實踐原理,即是憨山靈感自僧肇<不真空論>的「觸事而真」說。

據慧達《肇論疏》言,僧肇<不真空論>所談論之「不真空義」,原可作「理」、「事」兩種解釋:

此不真空名,所作兩釋:一云世法不真,體性自空;一云俗法浮偽,遣偽之空,亦非真空,名不真空。若以俗空名不真者,般若之空,應名真空35。

就「理」上言,不真空係指「世法『不真』,體性自『空』」36;就「事」上言,外道也有類如心無、即色、本無之遣偽俗法,不能契應於般若之「真空」,故而破斥外道見解之說,亦名不真空。前者是從世諦之存有論範疇,言世間緣起法的不真實與自性空;後者則是就聖諦之般若真空,對照出外道「遣偽之空」的不真空37。而這「理」、「事」二種解釋的兩相鬥合,僧肇〈不真空論〉之實踐原理,便因之清晰可見:

故經云:甚奇世尊!不動本際,為諸法立處。非離真而立處,立處即真也。然則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即神38。

僧肇將「不動本際,為諸法立處」體會為一種「立處即真」、「觸事而真」的活動義,此實際上乃指出:人本來就活在無師不在的空性中,無論何時都隨處可即俗見真;「道」原來就孳息於我們的生活四周39。而且,僧肇亦認為,心性層面的觀照工夫,唯有透過二諦的圓融接會,其工夫之


34 《憨山大師全集》卷卅〈觀老莊影響論〉「論宗趣」,嘉興大藏經第廿二冊,P647

35見卍續大藏經第一百五十冊,P858。台北新文豐1977年版

36湯錫予認為〈不真空論〉是談「體」之作,很明顯只從「理」的層面立言。詳見湯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第二分第十章,P337。台北鼎文1985年版。

37劉貴傑先生則以為僧肇此一論見,乃是魏晉玄學關於本末(本末,係套用王弼『崇本息末』之本末義涵)看法的總結,語見劉貴傑先生〈僧肇思想之背景及其淵源〉,中華佛學學報第1期,P116

38 《肇論》卷上〈不真空論〉第二,嘉興大藏經廿冊,P262

39祝平一〈從「肇論」「壇經」論大乘空宗、禪宗的神祕主義:兼論道默林對大乘禪宗神祕主義的構思〉一文,則指出道默林(Dumoulin)試圖通過神祕主義來闡述「悟」的問題,道默林認為禪宗的開悟經驗並非來自經驗性的體證,經驗性的體證只有在一神論中「在精神性自我接觸到絕對者的領域時」,才能感覺到。這種看法,筆者並不認同,故本文未予引用。請參見鵝湖166號,P30-35


p161

呈現才是有意義的,他連問「道遠乎哉」、「聖遠乎哉」二語,即表明此一心性觀照的超越活動乃不離於現象萬法40,境智相契。如此的實踐原理,在憨山的老學思維中,恰足以與「明心見性」的終極關懷,彼此融合呼應。在〈示歐嘉可〉文裡,憨山即曰:

語曰: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此言道在日用至近,而知之者希。古人謂除卻著衣吃飯,更無別事,是則古今兩間之內,被穿衣吃飯瞞昧者多矣。儻不為其所瞞,則稱豪傑之士矣。學道之士,不必向外別求玄妙,茍於日用一切境界,不被所瞞。從著衣吃飯處,一眼看破,便是真實向上工夫。有志於道者,當從日用中做41。

「穿衣吃飯」,單就世諦言,原是日用生活中事,一般人往往就在這緣起序列之中沉浮庸碌一生。然而,在聖俗二諦圓融的層面上,經由真常之性的般若觀照(『智』),此日用生活中事(『境』),卻可立即被轉化成「真實向上工夫」之智境相契活動。由是可知:「不真」之日用一切境界,在真常之性的實際觀行活動底下,確可被賦予「觸事而真」這種即俗見真的實踐內涵。憨山所謂「有志於道者,當從日用中做」的圓融禪行,正是僧肇此一智境相契原理的最好示例;而相應於老學中「道」之走向究竟了義的「明心見性」,當然也必須同時在「穿衣吃飯」的日用生活當中,「觸事而真」地具體感受「道」的真諦。

陳鼓應在〈老子哲學系統的形成〉中,曾指出老子之「道」有過度地耽溺於虛靜心,而「蘊含著事物的運動與變化是無須」的退縮傾向42,這問題從憨山老學之走向「明心見性」與「觸事而真」的終極關懷看來,根本就不存在。

四、結論

歸結前述論點,可知:憨山解讀「道」與天地萬物的關係時,依舊保持了老子「自然之道」的原義。而且憨山肯定這種「自然之道」具有「即超越即內在」的形上特性:一方面是天地萬物生成變化的總原理,一方面又實際內在於萬物之中,成為其自然生化的演繹規則。也因為「道」具有這樣的形上特性,憨山於是認為「道」根本無法透過語言文字去描述或界定出具體的內容;他主張的對應做法,是藉由「體虛合道、忘言任真」的體驗模式,從內面生命的開悟(即『了悟於心』)中,以「心與道合」的方式,妙契於這種離言說相的「無言」之道。在他的看法裡面,惟有體虛合道的聖人,才可以做到這樣的境界,所以他說「天乃無言之聖,聖乃有言之天」。此亦即謂:憨山老學中的「道」,雖為無言之形上超絕的原理,但在開悟者的心性工夫當中,卻可以被真實的體會與感受。

也正因憨山有此「心與道合」的義理傾向,因此,他雖在《道德經解》的卷首,從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之『常道』概念中,營造出相對超越的「真常之道」,據以詮釋萬物生化之道所稟賦的特殊性;然而憨山又在另一方面,藉著「真常之道」,接駁出一條通達佛教心性論範疇的路徑。所


40故而就僧肇思路言,現象萬法實乃與我為一體者。而且,僧肇「立處即真」、「觸事而真」的之體用論,更精確地說,也應是「即『用』顯體」之說;也就是說,僧肇雖可以體用一如說涵蓋之,但工夫之實際,卻是在「用」上面著手。劉貴傑先生〈僧肇思想之基礎〉文亦指出:「以僧肇言,不僅物物相異而互不相悖,且其最終乃是「物我俱一」、「物我同根」---主客冥合、不相妨礙之圓融境地。」這種主客冥合、不相妨礙之圓融境地,是透過般若在「用」上面之超越活動而完成的。劉語見華岡佛學學報第8期,P333。

41 《憨山大師全集》卷一〈示歐嘉可〉,嘉興大藏經廿二冊,P400

42見陳鼓應《老莊新論》,P45。台北五南1993年版。


p162

以,在憨山《道德經解》中的老子之「道」,便明顯被憨山妙解為「真常之道」與「真常之性」二義。也就是說:統觀萬物自然生成變化之道時,憨山是以「真常之道」貫徹老子之「道」;然一旦回歸於心性論之禪者義理思維,便立刻轉身還原為凸顯本體義色彩的「真常之性」,憨山所謂的「真常之性」,即是佛家頓悟成佛的內在依據。這種「由外而內」的義理探索方式,可以清楚看到憨山「以禪解老」的用心,而「道」的終極價值,也因此被導引至佛家「明心見性」的實現上面。

此外,依本文論列可知:憨山面對老子「道」之形上超越義,乃是以「體虛合道、忘言任真」的體驗模式對之;至於「道」之普遍內在義,憨山則由「休心」、「無知」的心性工夫上入手,憨山稱此心性工夫為「心法」;他強調這種心法,可以把「人人皆具此道,但日用不知」之『道』,從潛藏隱性的狀態當中,完全喚醒。而且,若進一步擴伸「休心」、「無知」的心性工夫,用以實際觀照日用平常當中之真常道體,又將豁顯「體」與「用」結合為一體的行道特質,此即僧肇<不真空論>的「觸事而真」說,所積極強調的「體用不二」精神。所以,如果說憨山老學之「道」,終究會在價值追求當中,兌現「明心見性」的終極關懷;那麼,強調從日用平常當中實觀「人人皆具此道」的「體用不二」精神,當即是實現此一終極關懷的重要驅力。

總之,在晚明儒釋道三教交會融合的「三教合一」潮流影響之下,憨山解釋老子書中所謂天地萬物自然生成變易之「道」,確已有了許多豐富複雜的變化;這種變化的軌跡,經由憨山獨特的禪者思維模式轉換,重新再表達出來,雖然部分仍不失於老子原義,但大部分則都是已經通過了憨山他個人活潑通達的禪者智慧,在「道」的心性層面(或實踐落實層面)運用上面,淋漓盡緻地發揮了老子原本「無為無不為」以及「無用之用」的無為大用,並且特意地將老子或甚至孔子思想,做一種禪宗式的統會與消融。如果以孟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的方式言43,則憨山老學中「所存者神」的地方,雖然依舊是指涉「道」的本體部分,但是因為它已在老子的自然之道或天道的本義之外,又加進去佛家的真常之「道」的特質;所以,在表層結構上,「所過者化」的轉化運用上,便隨之附麗了許多佛家的色彩。而憨山這種轉化的方式,既非格義也不是判教,而應被視為是呼應於晚明「三教合一」的主軸,應運而生的一種義理融會;只是憨山在《道德經解》中,是選擇了老子的「道」,作為轉化的舞台!


43本文此處僅借用孟子語之「形式」,說明憨山老學。孟子語源出《孟子》<盡心章>上,朱熹解釋「所過者化」為「身所經歷之處,即人無不化」,是著眼於君子德化百姓的觀點。至於「所存者神」,則解釋成「心所存主處,便神妙不測」,乃說明君子之心念可與天地同運而行的道理。朱語見《四書章句集註》之《孟子集註》卷十三(P352。台北鵝湖,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