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佛道二教之初期交會,兼論二教對「淫慾」與「生命」的看法

 

 

蕭登福

國立台中技術學院共同科教授

華梵大學 第六次儒佛會通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下冊  ( 2002.07 ) 頁45-73

華梵大學哲學系,  [臺灣 臺北]


 

題 要

 

在佛道交流上,學者大都以為道教抄襲佛教,其實那是指六朝後的道教,六朝之前則並非如此;而相反的,中土的佛教,則自始至終都是在襲取儒道之思想以發展並壯大自己的聲勢。早自東漢初佛教傳入中土時,便依附於黃老道教以行,而東漢安世高、支婁迦讖則採老子及道教說以譯經。由東漢經魏至西晉初,此時期佛教的信徒少,勢力弱。至西晉末,佛徒開始努力攀附上流名士,而有所謂的名士名僧相交游,並以《老》、《莊》、《易》三玄為主的玄學來充實佛教的哲理,因而奠定了佛教日後壯大之基。從東晉而後,尤其自梁以後,佛教轉強而道教趨弱,此種情形一直延續至今,遂使人有佛教哲理高於道教哲理的錯覺。實者中土佛教之哲理,取自道說者多。

 

佛道二教,在中土雖曾相互交流,但二者的基本理論,則差異頗大;佛教以生老病死為不可免除之宿命,須去凡「人」之軀,而修至不再輪迴之阿羅漢、緣覺、菩薩、佛等四聖,才能免於四苦;但道教則認為可以以凡人之軀,經由內外丹,借由他力、自力之修煉,可以改變凡人之軀,使之長生不死;並認為「我命在我不在天」,不以四苦為「人」之宿命不可改。再者,二教對「生命」及「淫慾」的態度,亦多所不同。本文即從這些不同處來加以論述。

 

關鍵詞:佛教 道教 因果 三命 

 

    

壹、佛教初期發展及佛道二教交流

 

佛教何時傳入中國,學者至今仍爭論不休,但大抵比較可信的說法,是在東漢明帝時代傳入。初期的佛教,依附於黃老道教而行。佛教的攀援道教老子,大抵可以從東漢明帝時楚王英說起,《後漢書.卷四十二.楚王英傳》說楚王英:「晚節更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楚王英通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佛陀)之仁祠。」浮屠,與佛陀同是音譯。黃老、浮屠所以可以共祠,除佛教依附道教外,兩者皆重視清靜與寡慾,而細究其源,也可能是如《後漢書.卷三十下.襄楷傳》所說:「或言:老子入夷狄為浮屠。」既是老子、浮屠為一人,自然可以共祠。襄楷為東漢桓帝時人,這種說法,當時已存在。又《三洞珠囊.卷九.老子化西胡品》:「《太平經》云:『老子往西越八十餘年,生殷周之際也。』」(《正統道藏.太平部.懷字號》);《太平經》撰成在襄楷前,那麼老子化胡的說法,極可能在東漢明帝世也已存在,且未必是出自道徒,極可能是佛教初傳,為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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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流傳,而刻意攀引的,所以黃老浮屠可以共祠。

 

再者,由明帝時起,楚王英已將黃老與浮屠共祠;至桓帝時,《後漢書.襄楷傳》仍說:「又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虛,貴尚無為,好生惡殺,省慾去奢。」文中將黃老與浮屠並稱,以為二者同樣合於老子的清虛無為,省慾去奢,而漢桓帝並且親祠老子;從這些記載看來,一方面可以確知自東漢明帝至桓帝世,佛教皆是依附於道教;另一方面,則可知道佛教所攀引的老子,和桓帝所崇信者,都是道教神仙的老子,不是哲學家的老子。王充《論衡.道虛篇》已明白的說出在東漢初,老子即已被時人視為度世不死的神仙,而戰國屈原《楚辭.遠游》中也已老子的恬淡無為,來做為修仙術;這些都足以說明黃老浮屠共祠的老子,是神仙道教的老子,不只是思想家的老子而已。

 

又,漢世流傳的「老子入夷狄為浮屠」,到了三國魏末魚豢《魏略.西戎傳》沿承其意說:「《浮屠》所載,與中國《老子經》相出入,蓋以為老子西出關,過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屬弟子別號,合有二十九。」(《三國志》卷三十,注引)到了西晉.惠帝世,道士王浮根據漢魏流傳下來的傳說,撰寫了《老子化胡經》。上述老子化胡的說法,自漢至西晉,不聞有佛徒提異議;然而自東晉中葉後,佛教的勢力漸盛,不再須要攀附道教,於是開始反過來攻擊老子化胡之說,《老子化胡經》便成為佛徒去之而後快的首要經典,而王浮也就成為佛徒洩憤的對象;其實化胡說並非始自王浮,王浮只是將東漢以來的傳說筆之成書而已。

 

佛教的攀附道教,將黃老浮屠混合為一,可以說從佛教傳入伊始的漢明帝楚王英時,即是如此。其後至漢桓帝世,據襄楷所奏,依舊是黃老浮屠並稱。這種情形,似乎一直沿襲到漢末,獻帝時牟融《牟子理惑論》(註一)中依然混佛老為一,牟氏以《老子》五千文混雜佛經來反駁士大夫對佛教的鄙棄;所謂:「老子絕聖棄智,修身保真,萬物不干其志,天下不易其樂,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可貴也;於是銳志於佛道,兼研老子五千文,含玄妙為酒漿,翫五經為琴簧。」、「既吾睹佛經之說,覽老子之要,守恬憺之性,觀無為之行,還視世事,猶臨天井而闚溪谷,登嵩岱而見丘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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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氏刻意將老子佛教化,佛教老子化,可以看出當時的佛教仍不能脫離老子而獨存。

 

佛教的攀附道教,主要出於攀附老子。在漢世,所攀附的是神仙的老子;到了牟融,雖然依然攀附老子,但卻摒除神仙長生之說,所以到了魏晉南北朝,則開始由依附神仙的老子,轉而為依附哲理的老子及以老莊為主的玄學。

 

佛教的傳入中國,雖在漢明帝時楚王英已有祠祀黃老浮圖的記載,但自明帝至桓帝,佛教只是依附在道教之下,僅在少數人之間流傳,並沒有明顯的經文譯本傳世,世傳的《四十二章經》,近世學者呂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講》,以為出自後人偽撰。佛教東傳,有系統的譯經,大抵應從漢末桓帝時的安世高及靈帝時的支婁迦讖開始算起。安世高所譯經以禪法聞名,而支婁迦讖則以般若聞名。二人譯經,都假借了不少中土名相及思想。安世高《佛說大安般守意經》中所言的「清淨」、「無為」出自老子,而「守意」、「數息」,則與漢時道教的「守一」和吐納導引有關。至於支婁迦讖,沿襲漢人嚴遵《老子指歸》之說,以「本無」來說明般若的空性,引老莊「有」「無」之論,以入般若學中。安、支二人糝雜老子思想來譯經,此亦是漢代佛教另一種依附老子的方式。

 

到了魏世正始年間,王弼、何晏,以《老子》、《莊子》、《易經》為主,倡導老子「以無為本」的思想,玄學清談因而興起;郭象更沿襲《列子》「自生」說以注《莊》。西晉末,由於王弼的思想,和支婁迦讖譯述的般若學同樣論及「本無」,於是當時的僧人,開始有機緣可以攀援朝廷中的名士,形成了名士名僧交流的情形。從西晉末至東晉初,名士名僧交往頻仍,大大的提高了佛教的社會地位。本來在漢代及三國,佛教勢力極微,信徒有限,打不進高層社會及知識名流中。所以在漢末及三國,除牟子外,極難找到文士信佛的例子。據《牟子理惑論》說:「是時靈帝崩後,天下擾亂,獨交州差安,北方異人咸來在焉;多為神仙辟穀長生之術,時人多有學者……吾昔在京師入東觀遊太學,視俊士之所規,聽儒林之所論,未聞修佛道以為貴,自損容以為上也。」既是「聽儒林之所論,未聞修佛道以為貴,自損容以為上也。」可見當時佛教在士大夫階層中,是眾人所鄙視的,信眾極少。而據梁.慧皎《高僧傳.卷一.康僧會傳》所載,江南的第一座佛寺,是康僧會在吳赤烏十年(西元二四七年)至建鄴所立的建初寺;說明了到三國的中晚期,江南才有佛寺出現,彼時佛徒之少,由此可見。

 

但經過西晉末東晉初的名士名僧相交流後,不僅名僧的地位提高了,佛教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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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也因得到玄學的彌縫,轉而更為強大。佛教原無本體論,《中阿含經.卷六十.箭喻經》載鬘童子以世間有常無常、有邊無邊、如來能否常住等十四個問題來問釋迦牟尼,釋迦認為這些無益於修行與救人,而不予回答。然而在晉世,經由支道林、竺法汰、道安等人,將玄學中《老》《莊》所言的道物、有無、本末、體用等本體論的探討,引進入佛教中,形成了中土特有的佛教思想,而有別於印度。其實般若經,溯源於小乘以緣起來說無我,至大乘擴而推廣至諸法皆空。大乘般若的談空,在小乘中已略見端倪,小乘在講禪修時,重視止與觀,止為定,觀為觀想;其中所觀想者,常以我空為說,如安世高所傳禪經;又如《中阿含經.卷四十九.大空經》有內空、外空之說,內空是觀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皆空,外空是觀與六根相對應的色、聲、香、味、觸、法六塵皆空;但小乘佛教僅強調無我,大乘般若則據此更推衍為萬法皆空無,無自性,並進而說它原不存在;既不存在,則亦無毀敗與生滅(無生無滅,無去無來),此即般若所講緣起性空的道理。而世人所謂「真空」可以生「妙有」之說,反而是龍樹以後的後起之說,也是中土「無」生「有」的「本無」論之說。

 

  早期般若經偏重於闡空,此一矛盾至為明顯,於是為了彌補此一矛盾,稍後的中、印般若學者,便有不少人提出了較中和性的看法。如將般若經譯介到中土的支婁迦讖,便以《老子》的「自然」來解釋般若的空無。自然即是「自生」、「自爾」,是指事物本身自己如此,並沒有主宰者,也不能以私心刻意為之,偏向無因果,和可以借由努力作「因」以求好「果」的緣起說相矛盾;但「自然」說,卻可彌補佛教般若學諸法由緣起,「果」由「因」而來,第一之因,是如何形成的問題。然而既說是「自然(自生)」,便不是緣起法,已明顯的違反佛教教義。東漢支婁迦讖用「自然」來說解般若,後來也被其它譯經者所沿用。今略舉支讖以「自然」說般若之譯文於下:

 

東漢支婁讖譯《佛說阿闍世王經.卷下》云:

 

   「諸法本無故,無有作;而能作者,悉本無。其本無者,亦非是,亦不非是;故本無無有異。……諸法一切無有垢,無有淨,諸法自然本無,本無自然,故曰諸法。」(《大正藏》十五卷,四0一頁上)

 

支婁迦讖譯《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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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法本淨,若空自然無有,自然故無垢。其知是者,則佛之上子,若夢之所見不可得,故不可持,若如虛空。其知諸法如夢,不以死生為勤苦,如幻師有所現,於其中無所得。其五陰,若如幻,其色本若水中之沫。痛痒者,若水中之泡而自然。」(《大正藏》十五卷,三六二頁下)

 

支讖雖以「自然」來說明「本無」之性質,用以彌縫般若;但由於以「自然」來解說般若,和佛教因果緣起說有明顯相違,所以在魏晉之時,不斷有人提出不同的說法,其中以三國時印度的龍樹,和中土晉世的六家七宗說最具代表;而三國時龍樹《中論》的說法,後來又成為般若學的正宗;其實龍樹說,僅是眾多說法中的一種。

 

正由於早期的般若學有它的缺陷性,也因此,到了晉世,雖已有大小品般若經存在,但在鳩摩羅什未譯出龍樹學說(東晉中葉)前,中土便出現了支遁、道安等人的六家七宗之說,企圖為般若空義找到較圓融的說法。六家七宗的創立者,都是精於般若學,其中支道林曾將大小品加以比對,撰成《大小品對比要抄序》(《出三藏記集》卷八,《大正藏》第五五卷,五五頁)。梁.慧皎《高僧傳.卷四》說晉哀帝時,竺法深「即於御筵開講大品,上及朝士並稱善焉。」于法開「善放光及法華。」《高僧傳.卷五》載竺法汰「晉太宗簡文皇帝深相敬重,請講放光經,開題大會,帝親臨幸,王侯公卿,莫不畢集。」至於道安,則對般若學的研究更深,他在《摩訶缽羅若波羅蜜經抄序》中說他在襄陽十五年中,每年講《放光般若經》二遍(見梁.僧佑《出三藏記集》卷八,《大正藏》五五冊,五二頁),他也曾對當時所能見到的大小品般若經,逐一加以比對,詳細的考證其詳略異同(見道安《道行經序》,載《出三藏記集》卷七);僧祐《出三藏記集》卷五載錄道安與般若空義相關的著作有:《光讚折中》一卷、《光讚抄解》一卷、《放光般若折疑准》一卷、《放光般若折疑略》二卷、《放光般若起盡解》一卷、《道行經集異注》一卷,《出三藏記集》卷十二載有道安《實相義》、《道行指歸》、《般若折疑略序》、《大品序》等等。道安對般若學鑽研之深,在當時幾無人可比;但他的「本無義」,卻被僧肇所譏評(見《肇論.不真空論》),認為未能明白般若空義。其實,那是因為自東晉末葉,鳩摩羅什譯出龍樹的作品後,中土的和尚便以龍樹說法來做為般若學的唯一真諦,以龍樹說來衡量諸家說,於是六家七宗便無一人明白般若了;實者龍樹說反而未必能符合原始的般若空義。

 

龍樹以為諸法皆是緣起,無自性,本不存在;龍樹《中論.卷四》說:「眾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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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法,我說即是無(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大正藏》三0冊三三頁b);此是龍樹的千古名句。《中論》約撰成中土三國魏明帝時。但如說「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那麼果由因成,如此相追溯,則組成第一果之第一「因」,是如何來的?既是第一因,必定不能再從因來,如此則此第一因將成無因之果;是則萬法由緣生,便不能成立;緣起性空說亦將成為虛妄。且可由緣起來說性「空」,亦可由緣起來說性「有」;正因為「性有」,所以可以由緣起而聚;如本空,則不可由緣成。由此也可見說「有」談「空」,兩者皆未免偏執。

 

般若原只偏執在空性上,未涉及宇宙本體有無的探討,般若學經過玄學的洗禮,更臻完密。由於般若玄學化,玄學有的,佛學中也有了,因而玄學失去原先的領導地位,再加上時人因對印度本土不了解所產生的媚外心態,於是佛教由漢至三國士大夫所看不起的,反而變成了帝王將相崇信皈依的對象。這種轉變,除歸功於名士名僧的交流,般若的玄學化外,另一方面東晉初道安的努力,也是值得重視的。道安的學問淵博,徒眾甚多,曾多次遣散徒眾往南北各地四處弘法;規定出家人皆以「釋」為姓;道安搜羅當時所見的各種佛經譯本,編寫了中土第一本經錄;道安也參考了當時中國的科儀,建立了僧眾講經上堂等多種儀軌,中國佛教的科儀,說是由道安開始建立的,並不為過。

 

佛教真正的壯大,開始於西晉末東晉初的名僧攀援於名士,透過格義,使般若攀附於玄學,融會《老》、《莊》、《易》儒道二教的精華於佛學中,以中土本體論道物之說,來彌補般若偏空的不足,使得佛學足以抗衡儒、道。

 

佛教經過了西晉末東晉世諸多名僧的努力後,到了劉宋時,佛教勢力大盛,不僅可以和中國本土宗教道教抗衡,同時開始轉而攻擊道教,爭奪宗教的主導權,《弘明集》中所見夷夏論、白黑論等佛道及佛儒等攻防戰,即在此時展開的。佛徒多熟諳中土文化,而當時人皆昧於印度風習文化;因而他們可以大言不慚的說中土的道經是偽撰的,佛經是翻譯而來的,是佛說的,是有根據的;而卻不明白佛經的集結已遠在佛死後百年至數百年之久,釋迦本人並無撰經,佛經也是後人偽撰的。因時人對印土的暗昧無知,因而每有論戰,總是佛徒得利,其勢力亦隨之而漸大,在東晉末葉,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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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弟子慧遠時,竟然可以倡導沙門不拜王者,與西晉初名僧的刻意巴結名士,已不可同日而語了。

 

大乘佛教,偏重於闡空,以為諸法之有無、起滅、善惡,皆如虛空泡影之不實,正如竺法護譯《諸佛要集經》卷下所說:「計於諸法無合無散,無本本際,空靜虛空,無合無散,一切諸法悉如虛空。」(《大正藏》十七冊,七六八頁中);換言之,佛經中諸法不一不異的說法,如生死涅槃不異,貴賤不異等說,原建立在諸法空相上,既皆是空,於是諸法便無所差別,皆如虛空、幻影、夢境,也因是空,所以諸法不異,平等無二。其說,原非建立在道物「一體」,有無不異上,但因漢末至東晉世的譯經師如竺法護等人,大量的採用道家「自然」、「無為」、「虛靜」、「寂寞」、「澹泊」等道家詞句來詮釋諸法,於是諸法空相,便逐漸蒙上有無一體、貴賤一體、無可以生有(真空生妙有)的道家道物一體論及道生物之說。

 

再者,小乘佛教不談本體論,中土的佛學則大量的採用了老莊道體說;也由於吸收儒、道思想以入佛,方能使其思想漸至圓融,日以壯大。支遁、道安、慧遠、道生、僧肇等人,就是西晉末至劉宋時期的佼佼者,而他們襲取老莊,以老莊之說來解佛,又是最為明顯的,這些人的著作中,處處可以看見徵引老莊之說以解佛經。其中如支遁好莊,能標新立異(見《世說新語.文學篇》);道安好老,立本無以為宗。慧遠引莊子義為連類以解說佛經(《高僧傳.慧遠傳》),以道家道體的永常不滅詮釋法性。僧肇《肇論》四篇論文中引老莊者有六十餘處,以老莊道物、體用說,及道離言詮、絕視聽,道不離物,道即是物等觀念,來玄化般若、涅槃、法身等淺顯佛教名相。道生並將道物的觀念移轉而成為佛性的探討,以為眾生皆有佛性,主張頓悟;並由莊子「等成敗」「一是非」的齊物思想,而倡《善不受報論》。今以僧肇與道生二人所遺留之論文而言,顯然皆是以老莊思想為骨,而以佛教名相為皮了;二人皆是假借佛教名相來闡發老莊的哲理。

 

不僅僧徒如此,當時佛教所譯出的經文,也常看到把道家及玄學的思想,有意無意的糝入在佛經中,如《淨度三昧經》卷上(《卍續藏經》第八七冊)文殊師利與佛之對話中,即出現了心無、本無等六家七宗之名相與觀念。再如東晉.王謐《重答桓玄難》云:「《本起經》云:『正言似反。』」(見清.嚴可均《全晉文》卷二十引)而《老子.七十八章》云:「正言若反。」顯然《本起經》是襲取老子說以入經。再如《太子本起瑞應經》(僧肇《肇論.涅槃無名論.九折十演.位體第三》引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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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之道,不可圖度,高而無上,廣不可極,淵而無下,深不可測,大包天地,細入無間,故謂之道。」經中對菩提之道的敘述,全是道家對道體之解說語,且其文義是出自《文子》與《淮南子》,《文子.道原篇》云:「夫道者,高不可極,深不可測,苞裹天地,稟受無形……」上述受玄學影響之佛經,在六朝中甚多,筆者另有專書論述。

 

佛教的哲理受中土哲學影響甚深,也因吸取中土文化而強大。相反的,道教的哲理在先秦原本已有很好的發展,《老子》道生物、清靜無為、恬淡寡欲之說,在《文子》、《列子》、《莊子》等書中均有很好的發揮;漢世的《淮南子》、《參同契》在學術上享有很高的聲譽;到了魏晉之世,也還能興起玄學熱潮,魏世嵇康的《養生論》、晉世葛洪的《抱朴子》都是學養兼備,辯才無礙的著作。但自佛教勢力大盛後,才智之士轉而投入佛教陣營者多,入道者漸少;遂使道教哲理方面的論述日漸式微,只能以術法見長,逐漸形成了術多而學少。再以術法而言,秦始皇時方士、儒生已相結合,秦始皇「坑儒」,所坑殺者,大都為方士。秦始皇、漢武帝的禱祀天神地祇壇儀,都是道儒相結合的這一類道徒所呈獻;漢世董仲舒《春秋繁露》一書有祈雨止雨壇儀,也可看出道教儒家相結合的一斑;再者,漢代讖緯書雜糅儒家經師之解經與道教神祇、科儀、傳說,也是儒道合的另一種呈現方式。

 

綜歸來說,佛教的壯大,始於晉至宋世,肇因於名僧的攀附名士,及佛學的融會玄學。正因為佛教自漢世傳入伊始,即依附於道教;而安世高、支讖採老子無為及道教方術以譯經,至六朝借道家哲學以充實佛理;這些都說明了佛教發展的過程中,一直在吸收中土文化,借此以改變自己而融入中國社會。但也因此,佛教經籍常雜涵中土儒道之說;表現在佛經中的,如東漢.失名譯《佛說安宅神咒經》經中有六甲、飛尸等漢代宅神禁忌;西晉.竺法護譯《盂蘭盆經》沿襲道教中元節之蔫拔,及漢世三張之飯賢;東晉.帛尸梨蜜多羅譯《佛說大灌頂神咒經》,仿襲道教治鬼去病;東晉.失名譯《七佛八菩薩所說大陀羅尼神咒經》有中土建除滿平定執破危成收開閉等建除十二神名相;劉宋.釋智嚴等譯《佛說淨度三昧經》將道教天地水三官另加仙官、鐵官,成為五官,以與佛教五戒相配;劉宋.曇靖譯《佛說提謂經》以佛教五戒五根和中土五行五方五臟等生剋觀念相配係;梁.佚名譯《阿吒婆*鬼神大將上佛陀羅尼經》載有道教符印;梁.失名譯《佛說決罪福經》有道教司命、司錄,天曹地府使者文書往來之說。上述這些經典,直接的把中土道家道教的思想名相、術法、習俗等寫入佛典中;也有的如《佛說大安般守意經》、《道行般若經》等,則以中土之思想、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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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有、無、無為、有為等,來詮譯佛教禪與般若之概念,這又是另一種形態的影響。

 

貳、佛道二教之善惡報應說

 

從上述所言來看,實者道教不僅擅於術法,在哲理上也有它的獨特處。今則略舉數例,來說佛道二教在哲理上的不同主張。

 

提到善惡報應,便會令人聯想到佛教的因果說,但是漢世道教所展現的善惡報應論,卻不僅是因果論而已。初期的道教是偏向以「三命」為主的善惡報應說,而三命的主司者,則為司命神。《抱朴子.微旨篇》說:「按《易內戒》及《赤松子經》及《河圖記命符》皆云:天地有司過之神,隨人所犯輕重,以奪其算,算減則人貧耗疾病,屢逢憂患,算盡則人死,諸應奪算者,有數百事,不可具論。又言身中有三尸,三尸之為物,雖無形而實魂靈鬼神之屬也;欲使人早死,此尸當得作鬼,自放縱遊行,享人祭酹,是以每到庚申之日,輒上天白司命,道人所為過失。又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狀,大者奪紀;紀者,三百日也;小者奪算,算者,三日也。」司命督察人世善惡禍福,此是《赤松子經》等道經之說,也是《易內戒》、《河圖記命符》等漢世讖緯書之說。

 

  在中國,有關善惡報應的探討,自先秦時便已開始了。綜歸來說,約有下列數種說法:一、以家族為受報主體的因果說。二、非人力可為的自然自生說。三、吉凶出於偶然的偶然論。四、善惡報應出於三命(正命、隨命、遭命)。分述於下:

 

《易經.坤卦.文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此是以家族為主體的因果善惡說。 

 

除《易經》行善得福,行惡得凶的家族因果說外,先秦諸子如列子、莊子、荀子等人,大都偏向自然論與偶然論,而不取因果說。列子主張自然自生說,認為人的貴賤窮達,吉凶禍福,都是自生的,是不得不然的,並不是能由外力來左右,也不是借由人為努力所可取得的。《列子.天瑞》說:「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以為萬物的生滅消息,都是自然如此,事物本身即會如此發生,並不是以人力或神力可以刻意(私意)做得來的,所以《列子.力命篇》說:「既謂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又《莊子.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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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說:「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莊子.知北遊》:「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這些都是以萬物出於自然,不得不然,來解說事物之生滅消息。而《荀子.天論》說:「楚王後車千乘,非知(智)也;君子啜菽飲水,非愚也;是節然也。」節然,是適巧如此,即是偶然;認為與吉凶相關的富貴窮達,是偶然形成的,並不是有因果存在。這些都可看出先秦中國的哲學家,偏向於自然論、偶然論,而不取因果說。有關自然自生之詳細論述,請參見筆者《列子探微》一書第三章,一九九0年三月文津出版社印行。

 

自然論,偏重在事物本身自然會如此產生,有偶然的傾向,是無心且無法以私意去作為的;列子認為世人求富而得富,是其本身自然如此,自然會往這方面發展以致之;著重在事物本身的自生。自然論與偶然論雖略有差別,但同樣否定由因而致果。而因果論,則認為有果必有因,借因以求果,較偏向於有心為之,以人力刻意去完成。三國時,張遼叔《宅無吉凶攝生論》云:「夫一棲之雞,一闌之羊,賓至而有死者,豈居異哉?故命有制也。知命者,則不滯于俗矣。」(《嵇康集》卷八引);文中張遼叔以命定來解釋禍福吉凶,而不用因果。而嵇康《答釋難宅無吉凶攝生論》云:「一闌之羊,賓至而有死者,皆性命之自然也。」(《嵇康集》卷九);嵇氏則以自然說來解說禍福的問題。張遼叔主張命定,同於東漢王充《論衡》之說;而嵇康之自然,則與先秦莊列等人之說同。二人皆不採因果以為說,皆認為羊的生死與羊所行的善惡無關。由先秦至魏晉,中土學者都不以因果說為主流。至梁,范縝曾以一樹同枝之花,同時綻放,隨風吹落,而結果卻有墜茵席和落糞廁之別,因同而果自異,以此來說明因果說和自然論的不同,並明白的點出因果論的狹侷不普遍性。《梁書.卷四十八.范縝傳》:

 

初,縝在齊世,嘗侍竟陵王子良,子良精信釋教,而縝盛稱無佛。子良問曰:『君不信因果,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賤貧?』縝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蔕,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墜茵蓆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子良不能屈,深怪之。縝退論其理,著《神滅論》。」

 

梁.范縝《神滅論》所言:「陶甄稟於自然,森羅均於獨化。忽焉自有,怳爾而無。」(清.嚴可均《全梁文》卷四十五)說明事物的生滅有無,出自自然。范縝以自然論,來說明貴賤不由因果;這種情形,猶如《莊子.秋水》所說:「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善惡之果報,不由行為來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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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而由「時」與「俗」來決定;所以行為相同,而時、俗有不同者,則果報互異。舉例而言,同為自大陸劫機來台,先來者(一九八八年前來者)被稱為反共「義士」,享有榮寵與高額黃金之賞金;後來者則為劫機「暴徒」,反而被判刑入獄;時間相差僅一、二年,行為相同,卻「因」同而「果」異;同為劫機,而義士與暴徒,則勢同霄壤;足證因果之說,有其缺漏。一世論因果,既已如此;三世時移世異,差別更大,果報之說更不足徵。世間如范縝所舉樹花之例,因同而果異之事甚多;如此,三世因果及善、惡、無記三性之說,反而淪為戲論。佛教好以種子喻因,以植物喻果,而突變之基因甚多,非單用一因果所可解釋,以因果論為唯一之定論,是否為智,頗足商榷。

 

再者,佛教本生經中,所說釋迦的前世有:兔王、鹿王、魚王、鵝王、白象王、獅王等等;依佛教教義,造惡業才會墮入畜生道,在佛經中,這些屬於佛陀前生的牲畜,雖一再行善,而佛教本生經中仍不斷以佛為牲畜;不僅大乘經典如此,日本.高楠順次郎主編的《南傳大藏經》亦復如此,其間因果令人難解;且果報不斷,則佛果永不得;果報一斷,則因果不復存;兩相矛盾,是則果報之說,畢竟虛語。以實言之,若因果可斷,或可使因缺緣而不成果,則釋迦既由鹿王修證成菩薩,便不應再輾轉於其它兔王、魚王等獸身;若因果永存不可斷,則佛亦不能免輪迴。為解決此一矛盾,於是禪師有「不落因果」、「不斷因果」之爭;正是彼輩理窮詞盡之寫照。

 

再者,《雜阿含經》卷十九,整卷在舉證殘障災疾者,都是前世為罪做惡,今生始受此報。如說:

 

「如是我聞,一時佛住王舍城,乃至尊者大目犍連,於路中見一大身眾生,舉體無皮,形如脯腊,乘虛而行,乃至佛告諸比丘:『此眾生者,過去世時,於此王舍城為屠羊弟子,屠羊罪故,已百千歲,墮地獄中受無量苦,今得此身,續受斯罪。諸比丘,如大目犍連所見,真實無異,當受持之。』」(《大正新修大藏經》第二冊,一三六頁上)

 

「如是我聞,一時佛住王舍城,乃至尊者大目犍連,於路中,見一大身眾生,遍身生毛,其毛似箭,皆悉火然,還燒其身,痛徹骨髓,乃至佛告諸比丘:『此眾生者,過去世時,於此王舍城,曾為獵師,射諸禽獸,緣斯罪故,已百千歲,墮地獄中,受無量苦,地獄餘罪,今得此身,續受斯苦。諸比丘,如大目犍連所見,真實不異,當受持之。』(《大正新修大藏經》第二冊,一三六頁中、下)

 

將殘疾視為前世惡業,今生受報;這種果報觀念,亦與今日科學之印證不符;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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障災疾之因有多種,或因遺傳,或因藥物不慎傷及胎兒,或因工作不慎而致殘障,或因無妄之災而遭傷殘,其因既多,而概以前世為惡,今生受報為說,不僅欠慈仁厚道,亦且與事實不符。

 

又,今日中西方學者,論述因果論者頗多,有的已能明示因果的侷限性;但有的佛教徒則仍刻意將佛教偏向道德果報之說的因果論,恣意擴大,用以涵蓋並解釋所有的現象;若如此,則因果說可涵攝自然論,自然論亦可涵攝因果說;是則一切將成為名相之爭,定義之爭,將皆淪為戲論。

 

正因為因果說有其侷限性,僅僅在解釋道德善惡果報上即已如此,所以在中國,不僅先秦時不重因果說,甚至在兩漢時,也不用因果說,而是採用比因果說還周圓的「三命說」與「承負說」。

 

總之,因果說有其局限性,在中國,縱使有人採用因果說,如《易經》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或東漢道經的「承負」觀念等,但也都是以家族的整體善惡來解說果報,而不僅僅囿限於一人之身,其說辭,亦遠較個人因果為寬廣合理;一人之善惡,每每會影響其家人之吉凶,並非僅影響他個人而已,此是凡愚之所共知。而漢代的三命說,也正因為有鑑於因果善惡報應說過於粗疏不周圓,所以才會有正命(命定)、隨命(因果)、遭命三命說的出現。

 

上述所談者為因果論、自然論、偶然論等。至於三命說,則始見於《莊子.列禦寇》:「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莊子》文中的「隨」為隨命,「遭」指遭命,再加上原有的「正命」,即成三命。

 

在上述善惡報應論等諸說中,三命說是較為圓融周密的說法,說詳下。三命說到了漢世,成為當時社會的普遍信仰,漢代的學者,如西漢.董仲舒、嚴君平、東漢.班固、王充、王符、趙岐、鄭玄等人的作品,以及漢代讖緯書中,都曾談到三命;司命主察三命,為漢人說命的共識,也是初期道教善惡報應論的主體。今將三命的意涵詳述於下:

 

三命為:正命、隨命、遭命。

 

正命:也稱為正命、受命、大命或壽命,是指人一出生,即稟承上天所賦予壽夭貴賤不同的命;可細分為年命與祿命。年命:指懷胎時,各人所稟承天地之氣有厚薄,所以生命有壽夭久暫。祿命:指懷胎時各人所稟承星辰之氣有尊卑,所以祿命有貴賤窮達。以上是吾人一經出生就已註定了的正命。

 

隨命:是指行善得壽得貴,行惡得夭得賤;隨所行而善惡果報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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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命:是指行善反而得夭賤,行惡反而得貴壽;因與果相違。

 

三命(正命、隨命、遭命)說的「正命」,指吾人結胎受孕時,所稟承天地、星辰施放之氣而來的年命、祿命。所稟受天地之氣的厚薄,成為年命的壽夭;所稟受星辰之氣的貴賤,形成祿命的貴賤,說見王充《論衡》〈命義〉〈氣壽〉等篇,是出生時即已註定而不可變改的;此即一般所謂的命定說。

 

三命中的「隨命」說,是指一般常態下,行善可以獲吉,行惡得凶;隨各人所做好壞,報應不同,和佛教因果說相近,但似較圓融;佛教僅重個人因果,中國哲學自《易經》起,都偏向家族式的因果,而個人善惡,確實和家族有密切關係,不僅僅是個人自作自受而已;所以「隨命」的行善得善報,行惡得惡報,兼涵個人與家族。

 

「遭命」,即是指行善而遇凶,行惡而得福;乃在強調個人入胎時遭遇有別,而世間也有亂、治,所以有的人行善不一定就遇吉,行惡未必獲凶;道教東漢成書的《太平經》則以「承負」說來解釋此現象,以為先人積累善行甚多,而此人雖行惡,受先人福蔭,仍能得福;反之,則先人積惡多,此人雖行善,但受先人之殃害,猶如子還父債,所以行善而遇凶。道教以救贖,來解決此問題。再者,個人有命運,國亦有國命;個人的命運,不能抵擋國命。所以行惡者在桀紂之朝可以得貴顯;所以長平之役,趙國軍卒四十萬,不論智愚皆為白起所坑殺;歷陽之都一夕為湖,人無老少,皆為水族等;這些都是國命勝過個人命運的緣故。

 

今舉例來說明三命,假如此人不遭意外,可活七十歲(年命),可擔任基層公務員(祿命),則七十歲及公務員為此人之「正命」。但因為有許多不確定的因素,可能會使他有不同的變化;如世局的變遷、君王的明闇、祖先累善或積惡的影響等等(以上「遭命」);以及自己的人為努力,或行惡或行善(「隨命」)等等;這些都會使「正命」達不到該有的年壽而死了,或是變成了有更好的富貴年壽。又,漢儒如王充等人,通常認為國家的氣運,勝過個人的命運,所以會有如上所說,長平之役,四十萬趙卒,賢愚共盡;歷陽之都一夕為湖,老少皆亡的現象。此乃是個人的三命,不敵國家的運數。

 

漢代的三命說,見載於西漢.董仲舒《春秋繁露.重政篇》、嚴君平《老子指歸.卷三.道生篇》、讖緯書《援神契》、《元命苞》、東漢.班固《白虎通德論.壽命》、王充《論衡.命義篇》、王符《潛夫論.論榮篇、卜列篇》、趙岐《孟子.盡心篇》注、鄭玄《禮記.祭法篇》注等;為漢人說命的共識。受命、遭命、隨命的觀念,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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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源,殆是由先秦《莊子.列禦寇篇》:「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一語衍變而來。今略引錄數家之文於下:

 

西漢.董仲舒《春秋繁露.重政篇》:

 

人始有大命,是其體也。有變命存其間者,其政也。政不齊,則人有忿怒之志,若將施危難之中,而時有隨、遭者,神明之所接,絕屬之符也。亦有變其間使之不齊如此,不可不省之。」

 

西漢.嚴君平《老子指歸.卷三.道生篇》:

 

  「何謂性、命、情、意、志、欲?所稟於道,而成形體,萬方殊類,人物男女,聖智勇怯,小大脩短,仁廉貪酷,強弱輕重,聲色狀貌,精粗高下,謂之性。所授於德,富貴貪賤,夭壽苦樂,有宜不宜,謂之天命;遭遇君父,天地之動,逆順昌衰,存亡及我,謂之遭命;萬物陳列,吾將有事,舉錯廢置,取舍去就,吉凶來,禍福至,謂之隨命。因性而動,接物感寤,愛惡好憎,驚恐喜怒,悲樂憂恚,進退取與,謂之情。因命而動,生思慮,定計謀,決安危,通萬事,明是非,別同異,謂之意。因於情意,動而之外,與物相連,常有所悅,招麾禍福,功名所遂,謂之志。順性命,適情意,牽於殊類,繫於萬事,結而難解,謂之欲。」

 

《援神契》:

 

  「命有三科:有受命以保護,有遭命以謫暴,有隨命以督行。受命,謂年壽也。遭命,謂行善而遇凶也。隨命,謂隨其善惡而報之。」(《禮記.祭法篇》「王為群姓立七祀」下,孔穎達疏引)

 

《白虎通德論.壽命》:

 

  「命者何謂也,人之壽也。天命已使生者也。命有三科,以記驗。有壽命以保度,有遭命以遇暴,有隨命以應行。習壽命者,上命也;若言文王受命唯中身,享國五十年。隨命者,隨行為命,若言怠棄三正,天用勦絕其命矣;又欲使民務仁立義,闕無滔天,滔天則司命舉過言,則用以弊之。遭命者,逢世殘賤,若上逢亂君,下必災變暴至,夭絕人命,沙鹿崩于受邑是也;冉伯牛危言正行而遭惡疾,孔子曰:『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鄭玄《禮記.祭法篇》注云:

 

  「司命主督察三命。」

 

三命說,雖盛行於漢代,但由於《莊子》書中已出現「隨」、「遭」等說法,因而竊疑西漢董仲舒等人之說,是出自先秦舊說。

 

在漢世主宰世人三命的,為司命神;漢.鄭玄《禮記.祭法》注:「司命主督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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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命。」司命,是掌管命運之神,道經中極為常見;《太平經鈔》甲部所載司命、司錄之記載善惡;《抱朴子.微旨篇》引漢緯《河圖記命符》及道經《赤松子經》敘述司命之察核善惡,可見一斑。初期道教的善惡報應說,即是承繼先秦至漢所發展來的三命說,三命說對善惡報應的探討,也遠比單一的因果說,來得周密;可惜到了東晉末葉佛教大盛後,三命說便被佛教因果說所取代,因而六朝及其後所出現的道經,在善惡報應上,便沿用了佛教的因果說。

 

 

參、佛、道二教對「淫慾」與「生命」的看法

 

一、    佛教對「淫慾」與「生命」的看法

 

佛教視婬愛為邪穢,視生命為苦厄;證之經典,在「何法生眾生?」的問題上,《雜阿含經》說「愛欲生眾生」、「女人梵行垢,女則累世間」。以為生命源自愛慾,女人為修道之魔障。《圓覺經》亦將婬欲恩愛,視為輪迴之因;因婬欲而生恩愛,生命亦因婬欲而有,所謂「由有諸欲,助發愛性,是故能令生死相續。欲因愛生,命因欲有」;「欲」指婬慾,由慾有愛,而後有生命相續,經中以婬欲為一切生死相續之因,地獄餓鬼之根源。西晉.竺法護《修行道地經》、唐.般剌蜜帝譯《楞嚴經》也都以婬欲為火坑,為地獄因。

 

婬與生兩者間有密切關係。生命由婬慾而來;有生必有老死,生生死死輪迴於三途六道中;唯有斷婬,才能斷生,不生才能不死,才能跳出十二因緣的輪迴苦果中。再者婬慾既是邪穢,生命既是苦難,而由婬慾而來的家屬關係,亦僅是業因苦果牽纏,僅是在報恩或報怨,由因緣而聚散,並無親情可言。

 

由於佛教視婬、生為邪穢無明,所以釋迦牟尼明明有娶妻生子,而在《太子瑞應本起經》等敘述釋迦得道之經典中,卻被刻意描寫成和妃子無愛慾之事,太子釋迦僅「以手指妃腹,曰:欲後六年,爾當生男,遂以有身。」無婬慾而有生,顯然有悖常理,卻也說明了佛教之厭棄婬、生。由於佛教的惡婬厭生,因而產生了輕棄生命、殘損身體以求道的行為。在《大正藏》一至三冊本緣部中,載述了不少釋迦前世割肉餵鷹、委身飼虎,只顧眼前不思本源的做法。經中不僅輕棄生命,以人命救禽獸命,同時歌頌截斷手腳耳鼻為忍辱,也歌頌殘損身體以供佛為佈施,(以上殘身害生之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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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見三國.康僧會譯《六度集經》)。又,東晉.失名譯《佛說菩薩本行經》卷上:「今為法故,以身作燈;持是功德,用求佛道,普為十方無量眾生作大光明,除去眾生三毒癡冥。吾成佛時,當為汝等施慧光明,照除生死,開涅槃門,入安隱法,汝等莫卻我無上道心。時諸會者,皆悉默然,於是大王即便持刀授與左右,敕令剜身作千燈處,出其身肉,深如大錢,以酥油灌中而作千燈。」(《大正藏》第三冊一一三頁中),鳩摩羅什譯《大寶積經.卷七十八.具善根品第四》:「諸弟子眾以一切香木為積,供養燒身。」(《大正藏》第十一冊四四七頁中)把自己的身體,視為供養佛的工具,或剜身肉注酥油於其中,或以全身為燈,燒身供佛,以為可以入道;梁.傅大士的燒身供佛,實是由這些經典肇啟惡緣,今日仍有極多的佛徒從事此種行為,或燒指,或燃身肉,以此為大功德,以此顯示自己禪定之功力。其情可愍,其行可議。又,釋迦倡導修不淨觀,以為身體是由穢惡血肉所成,應予厭棄,在《雜阿含經》卷二十九及《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二,同樣記載釋迦弟子因修習不淨觀,而產生了「極厭患身,或以刀自殺,或服毒藥,或繩自絞,投巖自殺,或令餘比丘殺」(《大正藏》第二冊二0七頁);這些都是以「生」為婬之果,以「身」為苦之因,所造成的流弊。

 

  視婬為邪穢,在小乘佛教即已如此,在修行法門上,更是如此。《佛說大安般守意經》、《禪祕要法經》等的禪定理論,屬小乘禪法,重在以三法印及三學對治三毒。而初期禪觀的對治,則甚偏重貪(婬)與癡。

 

  三毒以貪淫為首,初期禪觀,在戒貪淫方面之論述甚多,為求戒貪婬,所以特別重視不淨觀。

 

  三毒為貪、瞋、癡。其中之「貪」,早期所譯禪法經中,如東漢.安世高《大安般守意經》、安世高《陰持入經》、西晉.竺法護譯《修行道地經》、姚秦.鳩摩羅什譯《思惟略要法》、《坐禪三昧經》等等,都是指貪婬而言;甚至不是禪法書,如東漢.支婁迦讖譯《道行般若經.卷五.照明品》、西晉.竺法護譯《佛說聖法印經》、《度世品經.卷四、卷五》、《須真天子經.卷三》、西晉.法炬譯《佛說相應可經》、東晉.瞿曇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如卷七、卷八、卷九、卷三十、卷三十三、卷四十等所見)等,也都如此。所以三毒之名,在早期禪經中,常被稱為:貪婬、瞋恚、愚癡;簡稱為:婬、怒、癡;「貪婬」有時也被寫作「貪欲」、「貪愛」、「愛欲」。總之,早期所譯佛典,三毒中之貪,常指貪婬,禪典更是如此。禪典三毒之「貪」,係專指「貪婬」者。今略舉數例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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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世高《大安般守意經》卷上:

 

  「三毒者,一為貪婬,二為瞋恚,三為愚癡。人皆坐是三事死,故言毒也。」(《大正藏》十五卷一六六頁下)

 

安世高《陰持入經》卷上:

 

  「三*本為何等?一為貪欲(慾),二為瞋恚,三為癡惑。」(《大正藏》第十五冊,一七五頁上)

 

東漢.支婁迦讖譯《道行般若經.卷五.照明品》:

 

  「其法本者,無疾無亂……知愛欲心之本無愛欲心;知瞋恚心之本無瞋恚心;知愚癡心之本無愚癡心。是者須菩提,令我得薩芸若者,般若波羅蜜。」(《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八冊,四四九頁上)

 

西晉.竺法護《修行道地經.卷二.分別相品第八》:

 

  「其有婬、怒、癡,合此為三毒。」(《大正藏》第十五冊,一九二頁中)

 

西晉.竺法護《佛說須真天子經.卷三.無畏品》:「婬、怒、癡寧復是佛法耶?」

(《大正藏》第十冊,六四三頁中)

 

西晉.竺法護《度世品經.卷五》:「無婬、怒、癡,身無所有。」(《大正藏》第十五冊,一0四頁下)

 

鳩摩羅什《思惟略要法.不淨觀法》:

 

  「貪欲、瞋恚、愚癡,是眾生之大病。受身著欲,則生瞋恚;顛倒所惑,即是愚癡。」(《大正藏》第十五冊,二九八頁中)

 

鳩摩羅什《思惟略要法.不淨觀法》:

 

  「觀婬、怒、癡法,即是實相。」(《大正藏》第十五冊,三00頁上)

 

鳩摩羅什《坐禪三昧經》卷上:

 

  「三毒之中,何者偏重,婬欲多耶?瞋恚多耶?愚癡多耶?」(《大正藏》十五卷二七一頁上)

 

以上所引早期譯經中所見三毒中的「貪」,皆是專指貪婬而言,而不是泛指一般的貪念;但後來的譯經及佛徒,則大都將「貪」字泛解為「貪心」,不再專門針對婬欲一事。

 

正由於初期禪經的三毒指婬、怒、癡;視婬為三毒之首,為人類三大根本煩惱之源,以婬為邪穢,為地獄種子,所以佛經中視女性如蛇蝎(如鳩摩羅什譯《菩薩訶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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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法經》)、為「梵行垢」、「累世間」,以男女之相婬為淪落六道輪迴之始因。也因為「婬」帶來了「生」,所以連帶的佛教把「生」當做是人生四大苦(生老病死)之首。又,五戒為殺、盜、婬、妄、酒;殺、盜屬傷害他人;婬、妄、酒,則針對自己而言,婬依舊居首位。而佛經中描寫太平富樂的國土,則說是「其佛之土,亦無國邑郡縣村落,又彼人民悉得神通,經行虛空,樓閣講堂亦處于空,坐斯樓堂,專精念道,諷誦講論,彼無女人,亦無胞胎,人皆化生,不聞女名。」「其土亦無君王,唯以世尊為無上法王,諸天人民自然化生,無有女人,無愛欲名。」(西晉.竺法護譯《寶髻菩薩所問經》,收錄於唐.菩提流支編譯《大寶積經.卷一一七、一一八》;引文見《大正藏》第三冊,六六九頁上及六七二頁上。)在佛土中,「彼無女人,亦無胞胎」、「無有女人,無愛欲名」,顯然是以女人為國土的污穢者。

 

佛經雖一再以婬為戒,但《孟子.告子上》說:「食、色,性也。」甘食悅色,為人之本性,強去女色,老衰之人尚可,少壯之人則難禁。見諸經文記載者,東晉.佛陀跋陀羅共法顯譯《摩訶僧祇律》、劉宋.佛陀什、竺道生等譯《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等戒律書所敘述,釋迦之時,僧徒因婬慾而破戒之事甚多,其破戒之事,由身體相觸摸、行婬、口交、肛交、獸交等皆有,更有於墳間與手腳被割斷的婦女(兀女)相婬者,有奸婬死屍甚至已腫脹之死屍者,有與雌猿相奸婬者等等;這些邪婬破戒之事,都見於彼時釋迦門徒中,而被釋迦引為戒律;《摩訶僧祇律》卷一:「比丘於三處行婬,口、大、小便道,盡犯波羅夷。」(《大正藏》第二二冊,二三四頁中)、《摩訶僧祇律》卷二:「若比丘三種行婬:人、非人、畜生;復有三種:女、男、黃門;復有三種:上、中、下道;復有三種:若覺、若眠、若死;皆波羅夷。」(《大正藏》第二二冊,二三八頁上)「波羅夷」為佛教徒最重之罪,將墮地獄者;足見在釋迦之時,清修之士已難敵婬慾之誘惑,而釋迦則視婬慾為大戒重罪。

 

佛教之戒婬,不僅針對出家僧侶,連帶的在家夫婦間之婬慾,亦受到鄙視。東漢.支婁迦讖譯《道行般若經.卷六.阿惟越致品》:「常念世間人,善出入行步坐起,常端心正志,少婬意,在家者與婦人相見,心不樂*,常懷恐怖,與婦人交接,念之惡露臭處不淨潔,非我法也,盡我壽命,不復與相近。當脫是惡露中去,譬若有人行大荒澤中,畏盜賊,心念言:『我當何時脫出是阨道中。』當棄遠是婬泆畏懼,如行大荒澤中。」(《大正藏》第八冊,四五五頁中),鄙視婦女私處為「惡露臭處,不淨潔」,將在家行婬,視如大荒澤中畏遇盜賊;尊男賤女,刻意扭曲兩性正常關係。又東晉.佛陀跋陀羅共法顯譯《摩訶僧祇律》卷五載:「若比丘欲心向女人說婬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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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婬欲、隱覆、傍語、妊身」皆是犯罪業。其中妊身,是指對懷孕婦女,說她的懷孕,是開陰戶,受染污,「汝夜都不眠,作不淨業」的婬慾結果,文云:「若妊娠女人來入寺中禮比丘足,語女人言:『咄咄奇優婆夷,汝已開門,已受染色,汝夜都不眠,作不淨業,此非梵行,是婬欲果耳。』作是語者,僧伽婆尸沙。」(《大正藏》第二二冊,二六九頁下);「僧伽婆尸沙」是僧殘罪,為僅次於佛教最重罪「波羅夷」的重罪。釋迦雖戒僧人不可以欲心向妊身婦語婬事,但卻由此條可以看出,一般佛徒對女人懷孕一事的看法,是將生命視為婬穢之產物;婬穢為因,生命為果。今更舉佛經中對「婬」與「生」的看法於下:

 

吳.支謙譯《維摩詰經.卷下.觀人物品》:

 

  「又問:『善不善孰為本?』曰:『善不善,身為本。』又問:『身孰為本?』曰:『欲貪為本。』又問:『欲貪孰為本?』曰:『不誠之雜(鳩摩羅什譯:虛妄分別)為本。』又問:『不誠之雜,孰為本?』曰:『不住為本。如是仁者,不住之本無所為本,從不住本立一切法。』」(《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十四冊,五二八頁中)

 

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三十六: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時有天子容色絕妙,於後夜時來詣佛所,稽首佛足,身諸光明遍照祇樹給孤獨園。時彼天子說偈問佛:『何法生眾生?何等前驅馳?云何起生死?何法甚可畏?』爾時世尊說偈答言:『愛欲生眾生,意在前驅馳;眾生起生死,業為甚可畏。』時彼天子復說偈言:『久見婆羅門,逮得般涅槃;一切怖已過,永超 世恩愛。』時彼天子聞佛所說,歡喜隨喜,稽首佛足,即沒不現。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時有天子容色絕妙,於後夜時來詣佛所,稽首佛足,身諸光明遍照祇樹給孤獨園。時彼天子說偈問佛:『何名為非道?云何日夜遷?云何垢梵行?云何累世間?』爾時世尊說偈答言:『貪欲名非道,壽命日夜遷;女人梵行垢,女則累世間。熾然修梵行,已洗諸非小。』時彼天子復說偈言:『久見婆羅門,逮得般涅槃;一切怖已過,永超世恩愛。』時彼天子聞佛所說,歡喜隨喜,稽首佛足,即沒不現。」(《大正新修大藏經》第二冊,二六五頁下、二六六頁上)

 

西晉.竺法護《修行道地經》卷二:

 

  「其婬相者云何解說?為講法言,習欲多者,墮於地獄餓鬼之中,然後得出,復作婬鳥、鸚鵡、青雀,及鴿、鴛鴦、鵝鶩、孔雀、野人、獼猴,設還作人,多婬放逸,輕舉卒暴,仁當察此,曼及人身,觀知罪垢惡露不淨,莫習婬欲。於是頌曰:其多習婬色,憍慢速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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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在人若畜生,地獄餓鬼中;生彼還自害,塵勞火見燒;欲令解脫此,隨行故說是。」(《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十五冊,一九四頁下)

 

姚秦.鳩摩羅什譯《菩薩訶色欲法經》:

 

  「女色者,世間之枷鎖,凡夫戀著,不能自拔;女色者,世間之重患,凡夫困之,至死不免;女色者,世間之衰禍,凡夫遭之,無厄不至。……女人之相,其言如蜜,而其心如毒;譬如停淵澄鏡,而蛟龍居之;金山寶窟,而師子處之。當知此害不可近。室家不和,婦人之由;毀宗敗族,婦人之罪,實是陰賊,滅人慧明……」(《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十五冊二八六頁上、中)

 

唐.般剌蜜帝譯、房融筆受《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簡稱《楞嚴經》)卷六:

 

  「佛告阿難:汝常聞我毗奈耶中,宣說修行三決定義,所謂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發慧;是則名為三無漏學。阿難!云何攝心我名為戒?若諸世界六道眾生,其心不婬,則不隨其生死相續,汝修三昧本出塵勞,婬心不除,塵不可出,縱有多智禪定現前,如不斷婬,必落魔道……是故阿難!若不斷婬修禪定者,如蒸沙石,欲其成飯,經百千劫秖名熱沙,何以故?此非飯本,石沙成故。汝以婬身求佛妙果,縱得妙悟,皆是婬根,根本成婬,輪轉三途,必不能出。如來涅槃何路修證?必使婬機身心俱斷,斷性亦無,於佛菩提,斯可希冀;如我此說,名為佛說,不如此說,即波旬說。」(《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十九冊,一三一頁下)

 

同上卷八:

 

  「阿難!此等皆是彼諸眾生自業所感,造十習因,受六交報。云何十因?阿難!一者婬習交接,發於相磨。研磨不休,如是故有大猛火光於中發動。如人以手自相摩觸,煖相現前。二習相然,故有鐵床銅柱諸事。是故十方一切如來,色目行婬,同名欲火。菩薩見欲,如避火坑。」(《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十九冊一四三頁下)

 

唐.佛陀多羅譯《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簡稱《圓覺經》):

 

  「善男子!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愛貪欲(慾),故有輪迴。若諸世界一切種性,卵生、胎生、濕生、化生,皆因婬欲而正性命。當知輪迴,愛為根本。由有諸欲,助發愛性,是故能令生死相續。欲因愛生,命因欲有。眾生愛命還依欲本,愛欲為因,愛命為果。由於欲境起諸違順,境背愛心而生憎嫉,造種種業,是故,復生地獄、餓鬼。知欲可厭,愛厭惡業道,捨惡樂善,復現天人。又知諸愛可厭惡故,棄愛樂捨,還滋愛本,便現有為增上善果;皆輪迴故,不成聖道。是故,眾生欲脫生死免諸輪迴,先斷貪欲及除愛渴。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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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菩薩變化示現世間,非愛為本,但以慈悲令彼捨愛,假諸貪欲而入生死。若諸末世一切眾生能捨諸欲及除憎愛,永斷輪迴,勤求如來圓覺境界,於清淨心便得開悟。」(《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十七冊九一六頁中)

 

在「何法生眾生?」的問題上,《雜阿含經》說「愛欲生眾生」、「女人梵行垢,女則累世間」;以為生命源自愛慾,女人為修道之魔障;這段經文,又見於姚秦失名譯《別譯雜阿含經》卷十三,皆以為「眾生從愛生」「女為梵行垢」(《大正新修大藏經》第二冊四六0頁下、四六一頁上)。不僅《雜阿含經》中視婬慾為眾生生死輪迴之源;《圓覺經》亦將婬欲恩愛,視為輪迴之因,因婬欲而生恩愛,生命亦因婬欲而有,所謂「由有諸欲,助發愛性,是故能令生死相續。欲因愛生,命因欲有」;「欲」指婬慾,由慾有愛,而後有生命相續,經中以婬欲為為一切生死相續之因,地獄餓鬼之根源。而安世高譯有《人本欲生經》(《大正藏》第一卷),敘述十二因緣,道安《大本欲生經序》說明經名得名的來源云:「《人本欲生經》者,照乎十二因緣而成四諦也。本者,癡也;欲者,愛也;生者,生死也。略舉十二之三,以為目也。」(見梁.僧祐《出三藏記集》卷六引,《大正藏》第五五冊,四五頁)說明十二因緣以無明(癡)、愛慾(婬)、生死三者為主因。因無明而有愛慾,因愛慾而有生死。正因為如此,所以竺法護《修行道地經》、《楞嚴經》也都以婬欲為火坑,為地獄因。《楞嚴經》更說:「婬心不除,塵不可出。」「汝以婬身求佛妙果,縱得妙悟,皆是婬根,根本成婬,輪轉三途,必不能出。」有婬心,不僅不能成道,且將輪轉於三途六道中。由於婬為邪穢,所以東漢.支婁迦讖譯《佛說內藏百寶經》說:「菩薩不從父母遘精而生,其身化作,譬如幻,示現父母,隨世間習俗而入,示現如是。……佛照明十方人於婬瞑中,隨世間習俗而入,亦復現妻子。」(《大正藏》第十七冊,七五一頁下)為了避開男女相婬而生子的邪穢不潔,竟把菩薩的出生說是不由父母媾精而來而是化作;佛的擁有妻子,不是真婬,而是示現。

 

正由於「婬」是「生」之始,所以初期佛教在十二因緣中,便強調,要免除輪迴,須由斷愛慾做起。十二因緣依次為:無名、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老死。其中無明、行,為過去因;識、名色、六入、觸、受,為現在五果;愛、取、有,為現在三因;生、老死為未來二果。現在所做之因,將造成未來之果;因此據佛經所言,想要斷除未來生死,即須先斷現世之因;現世三因,愛為取、有之根源;基於此,想要斷除生死輪迴,首須斷婬慾之愛。由於婬為生死之因,所以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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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律中,雖容許夫婦間行淫,唯禁邪婬;但可看出是權宜之計,並非真正讚許。佛教基本上視婬慾如毒蛇猛獸,此種視淫為邪惡,因而自虐自苦的想法,和道教視其為自然,為生命之延續;道教並且以婬為道場,為治病、修道、長生之方;可以看出,道佛兩者對淫慾的看法,是截然的不同。

 

  隨著佛教勢力逐漸增盛,佛教視淫慾為邪惡的觀念,也逐漸的影響了道教;於是自漢以來,原本道士可以結婚生子的,至宋世遂出現了出家斷淫的全真道士;道徒也學佛徒,將淫視為萬惡之首,所謂「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但相對的,佛教為要適應俗世,雖以淫慾為生死輪迴之因,卻無法禁絕百姓正常的夫婦生活,於是將戒淫的教條,偏重於禁邪淫。所謂禁邪淫,即是禁止夫婦之外的淫慾。禁邪淫的觀念,由於有助於家庭倫理及家庭的和睦,因而後來也成為中土所有宗教間共同遵守的道德標準。

 

二、    道教對「婬慾」與「生命」的看法

 

在對「淫慾」與「生命」的看法上,佛道二教差異極大。道教貴生、重生,以生生為天之大德;認為孤陰不生,孤陽不長,主張兩性和調一體,才能穩定發展(註二)。相反的,佛教較看輕生命,以生命為淫慾之產物,認為男女淫愛是無明起行的結果。

 

  道教視生老病死為自然現象,坦然以對,進而主張「我命在我,不在天」(註三),敢以人力智慧和天爭,不必避逃至另外世界,即可求得解脫。佛教視生老病死為不可避免不可逃之宿命,須跳離此世界,才能免於生老病死。

 

再者,佛經中以生為苦,為輪迴之因,為婬穢產物的看法,不僅和道教不同,也和中國哲學如《易經》、《老子》、《莊子》等書中所見到者不同。《易經.繫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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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生生之謂易。」《易經.繫辭下》:「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經.繫辭下》:「天地絪縕,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這些都是視男女構精為萬物化生之始,以「生」為天地之大德。《老子.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萬物無以生,將恐滅。」

 

《老子.五十一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

 

《老子》此二章,說明了「生命」來自高貴之「道體」,萬物不「生」,則天地將滅壞;而不似佛經以婬為人世之最惡,為輪迴之根源,「生」為婬之果,生命為苦。道家既以生命來自高貴之道體,那麼象徵生之始的嬰兒,也就代表了喜悅,代表了道德尚未虧損的象徵,《老子.十章》:「專氣致柔,能嬰兒乎?」《老子.二十章》:「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老子.二十八章》:「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文中將代表「生」之始的嬰兒,視為德全的象徵。又,《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認為男女構精,不是邪穢,「生命」不是無明妄行所致,而是醇和之氣所形成的。以上是老子對生命的看法。莊子雖齊生死等成敗,但亦不以「生」為苦。《莊子.知北遊》:「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莊子.大宗師》:「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實)死。」《莊子.寓言》:「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莊子.至樂》:「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以上所顯現出來的莊子思想,是視死生為氣之聚散,通天地一氣,並無真正之生死可言;《莊子.養生主》:「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為莊子對死生的態度,不忻生而惡死,安時而處順;但《莊子.秋水篇》中以神龜為喻,則認為好死不如惡活,顯然是樂生,不以「生」為苦。可見中國古代的哲學大都以「生」為喜悅,而非苦、空。

 

再者,佛教的視男女相婬為邪穢,也和中國固有的思想及道教說有別。《易經》分上下經,上經以〈乾〉、〈坤〉二卦為首,象徵天地陰陽交感而創造萬物;下經始於〈咸〉、〈恆〉,象徵男女兩性相感,永結婚媾,共創家業。《易經.序卦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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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說明男女夫婦,為五倫之始因。《詩經》以〈關睢〉為首篇,亦說明夫婦之結合,為家庭倫理及修身治國之始基。《穀梁傳.莊公三年》:「獨陰不生,獨陽不生,獨天不生;三合然後生。」闡釋了陰陽和合的重要。

 

道教倡導陰陽調和,以為孤陰不長,孤陽不生;我命在我不在天。中國的宗教及哲學家,都視生命的產生為物種的延續,為個人及家國的轉機,中文「生機」一詞之刻意將「機」字與「生」字相連,可見一斑。正因為「生」是可喜可愛的,因而不僅人類之生,甚至鳥獸之生,一花一草等物之「生」,也都充滿了喜悅,能讓人久久流連;而「生」由「婬」而來,因而連帶的「婬」在中國及道家中,便成為莊嚴慎重的事,而不是邪穢不可告人者;儒家重婚禮,道教重陰陽調和,都是由自然界中體悟而來;這也說明了佛教以生為苦,以婬為穢,和自然界的物性是相違的,徒然自苦。

 

  再者,道教雖有行淫上的禁忌,如在聖賢生辰、或齋戒日、或祭神之日(古時臘日祭眾神)、或節氣(八節)、或氣候之變(疾風暴雷)等等;這些日子,為避免對神不敬,或為免於受疾風迅雷之驚嚇而生出狂疾殘障之子。因而在這些時日中,古人有男女戒淫的禁忌。但整體而言,初期道教不僅不禁淫,甚且反對斷絕男女淫慾,而贊同行婬可以修道及治病。道教認為禁絕男女情慾的做法,是違反自然,違反天道常法的。東漢道經《太平經.卷三十五.一男二女法》云:

 

  「夫貞男乃不施,貞女乃不化也。陰陽不交,乃出絕滅無世類也。二人共斷天地之統,貪小虛偽之名,反無後世,失其實核,此天下之大害也。汝嚮不得父母傳生,汝於何得有汝乎?而反斷絕之,此乃天地共惡之,名為絕理大逆之人也。……故令一男者當得二女,以象陰陽。陽數奇,陰數偶也。迺太和之氣到也。」

 

《太平經.卷三十五.分別貧富法》云:

 

天法,陽數一,陰數二。故陽者奇,陰者偶。是故君少而臣多。陽者尊,陰者卑,故二陰當共事一陽,故天數一而地數二也,故當二女共事一男也。」

 

晉.葛洪《抱朴子.釋滯》:

 

房中之法十餘家,或以補救傷損,或以攻治眾病,或以采陰益陽,或以增年延壽,其大要在於還精補腦之一事耳。此法乃真人口口相傳,本不書也。雖服名藥,而復不知此要,亦不得長生也。人復不可都絕陰陽,陰陽不交,則坐致壅閼之病,故幽閉怨曠,多病而不壽也。任情肆意,又損年命。唯有得其節宣之和,可以不損。若不得口訣之術,萬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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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之而不以此自傷煞者也。玄素、子都、容成公、彭祖之屬,蓋載其*事,終不以至要者著於紙上者也。志求不死者,宜勤行求之。」

 

梁.陶弘景《養性延命錄.卷下.御女損益篇》引道書中采女和彭祖的問答云:

 

彭祖曰:凡男不可無女,女不可無男;若孤獨而思交接者,損人壽,生百病,鬼魅因之共交,失精。」(《正統道藏.洞神部.方法類.臨字號》)

 

由於道教視淫慾為自然現象,如天施地化一般,男女不交將致百病,甚至引起性幻想或夢中失精等症狀,所謂「人復不可都絕陰陽,陰陽不交,則坐致壅閼之病。」所謂「凡男不可無女,女不可無男;若孤獨而思交接者,損人壽,生百病,鬼魅因之共交,失精。」因而從先秦一直到漢世,道士一直把房中術視為養生治病之方,同時也是神仙長生之術。在當時這些房中術都是真人口口相傳,有口訣來指導行事,同時也常配合導引吐納、存思等法來進行。

 

一九七三年,在湖南長沙馬王堆三號西漢墓出土的十四種醫書中,其中的《雜療方》、《十問》、《天下至道談》、《合陰陽》、《養生方》等,都與道教房中術有關。馬王堆漢墓墓主葬於西漢文帝十二年,西元前一六八年,該批醫書的撰成年代,有的應是在先秦戰國時候。馬王堆的這些房中書,相當重視性生活對身體健康及家庭生活的影響,以食補、食氣、導引、性技巧等方式,來促使性功能恢復生機,使身體充滿活力,使皮膚白細,並把它看做是醫療行為,公開來討論,可以說是極富有正面的教育意義。雖也有久戰不洩、求長生、求仙之說,但瑕不掩瑜,和一般宗教家、道德家把性愛當做醜穢不潔、墮落主因者相比,其思想的先進開明,實足以令人讚賞。今所見的馬王堆醫書中,所言及的採戰,都已和道教的思想密切配合在一起了,如在交媾的前戲上,所言的愛撫,大都是按照人體的穴道來進行(見《合陰陽》一0二至一一一簡);而性交的體位、性技巧的講求,如十勢、十脩、八道、十動、十已等,也都是按照女性陰戶不同部位來進行;因而此期的房中採戰,除須深明道家道教哲理、方術食氣導引、藥物飲食、性技巧及性心理的講求外,亦須深明人體各處穴道,及男女性器官的結構,方能有成;這些都說明了房中術在先秦及兩漢之世,已把它藝術化、醫療化、專業化了,小者用它來治病、延壽,大者用它來修仙、長生。

 

道教的房中術,除適用於男子外,也適用於女人。《玉房祕決》云:「王母無夫,好與童男交,是以不可為世教,何必王母然哉?」(日本.丹波康賴《醫心方》卷廿八引);西漢.劉向《列仙傳》卷下載女丸因抄寫神仙「養性交接之術」,「設房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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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諸年少飲美酒,與止宿,行文書之法,如此三十年,顏色更如二十時。」東晉.葛洪《抱朴子.微旨篇》:「黃帝以千二百女昇天。」葛洪《神仙傳.張道陵》:「陵語諸人曰:『爾輩多俗態未除,不能棄世,正可得吾行氣導引房中之事,或可得服食草木數百歲之方耳。』」漢世相傳黃帝御千二百女而成仙;張道陵以房中術來授徒;此明男女皆可因房中而得道。再者,道教女仙如西王母、玄女、素女、女丸等,也都是因房中術而得仙;其中玄女、素女二人是黃帝房中術的導師,《抱朴子.遐覽篇》載有《玄女經》、《素女經》;可見道教的房中術,男女皆可採用。

 

  關於房中術的書籍,除馬王堆所見者外,在歷代著述中,其中較著者有《漢書.藝文志》所載的房中八家,葛洪《抱朴子.遐覽篇》所載《太清經》,《隋書.經籍志》所載的《素女經》、《玉房祕決》,史志不錄的《洞玄子》、《玉房指要》,唐.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五代.陳希夷《房術玄機中萃纂要》,明.朱權《房中煉己捷要》,明.鄧希賢注《純陽演正孚佑帝君既濟真經》、鄧希賢著《修真演義》、《素女妙論》等等。上述這些論著,都足見道教重視男女情慾之宣洩。

 

再者,《太平經》認為男女不交,是「絕滅世類」,「斷天地之統」,把它視為大惡,是「天下之大害」。道教以淫愛為萬物之生機,天地之大化,是修道治病之妙藥。但相對的,佛教則把淫愛視為生死輪迴之根源,是地獄種子,主張斷淫慾,棄家累。由於佛教鄙棄婬慾,及由婬慾而來的生命,於是佛教對親屬方面的看法,便與中土倫理及道教所示者不同。

 

佛教視父母子女之親屬關係,是業因所成,借由婬慾而來;彼此間,因前世恩怨所招引而相聚,亦將由緣散而相離;其於親屬間的關係,所執態度,至為冷淡疏離。

 

姚秦.失名譯《別譯雜阿含經》卷十四: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時有一天,光色倍常,來詣佛所,身光晃曜,遍照祇洹,悉皆大明,時此天子卻坐一面而白佛言:『世尊,須多蜜奢鋸陀女生子。』佛言:『斯是不善,非是善也。』爾時此天,即說偈言:『子生世言樂,生子極欣慶;父母漸老朽,何故說不善?』爾時世尊以偈答曰:『我知生子者,必有愛別離;陰聚和合苦,此都非是子,是名與諸苦,*愚謂為樂,是故我說言,生子為不善。不善作善想,不愛作愛想;苦作於樂想,放逸所極熟。』天復以偈讚言:『往昔已曾見,婆羅門涅槃;嫌怖久捨離,能度世間愛。』爾時此天說此偈已,歡喜還宮。」(《大正新修大藏經》第二冊四七五頁上、中)

 

姚秦.鳩摩羅什譯《坐禪三昧經》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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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曰:『云何除親里覺?』答曰:『應如是念,世界生死中自業緣牽,何者是親?何者非親?但以愚癡故,橫生著心計為我親;過去世非親為親,未來世非親為親;今世是親,過去非親。譬如鳥栖,暮集一樹,晨飛各隨緣去,家屬親里亦復如是。生世界中各各自異心,緣會故親,緣散故疏,無有定實。因緣果報,共相親近,譬如乾沙緣手團握,緣捉故合,緣放故散。父母養子,老當得報,子蒙懷抱養育,故應報;若順其意則親,若逆其意是賊;有親不能益而反害;有非親無損而大益。人以因緣故而生愛,愛因緣故而更斷。譬如畫師作婦女像,還自愛著,此亦如是。自生染著,染著於外。過去世中汝有親里,今世於汝復何所作?汝亦不能益過去親,過去親不益汝,兩不相益,空念之。為是親非親。世界中不定無邊,如阿羅漢教新出家戀親弟子言:如惡人吐食,更欲還噉,汝亦如是。汝已得出家,何以還欲愛著,是剃髮染衣是解脫相,汝著親里,不得解脫,還為愛所繫。』」(《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十五冊二七四頁上)

 

《泥洹經》:

 

  「父作不善,子不代受;子作不善,父亦不受。善自獲福,惡自受殃。」(《弘明集》卷十三郗超《奉法要》引)

 

佛教由因緣果報的觀點,來論述親屬關係,而非由血緣來論述關係。《別譯雜阿含經》卷十四,以天人和佛的相互問答,說明生子養老,所得的只有愛別離苦,人生只是無常的五蘊聚,彼此也不是真正的父母與子女,不該把不愛的作愛想,不善作善想,不樂作樂想。釋迦純由無常、苦、空的觀點,來論述親子關係,強調「陰聚和合苦,此都非是子」;這一段經文,又見於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四十九(《大正新修大藏經》第二冊三五六頁下、三五七頁上)。中國所認為最可貴的「生」,在《雜阿含經》中釋迦卻直斥「生子為不善」,兩者的差異,不啻霄壤。

 

再者據《坐禪三昧經》,以為親屬間的關係,只是因緣所成,則彼此間將無親情存在;相聚為親屬,僅是緣分,猶如群鳥共栖之關係,「晨飛各隨緣」。俗語所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應是本此《坐禪三昧經》之文而來。再者,親屬間的緣聚,除如群鳥共栖的關係外,也是出自報恩或報怨的關係;好子女來報父母恩,壞子女則來向父母報怨。既非由血緣所成,亦各自隨業所牽,不能榮辱與共;上述引文中以「若順其意則親,若逆其意是賊;有親不能益而反害;有非親無損而大益。」說明有報恩的子女,有逆意相賊的子女,皆生於自業因緣。並且更用「如惡人吐食,更欲還噉」來比喻對親屬眷念者的不當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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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這些觀念影響中國民俗及小說甚大;清代有名的筆記小說《聊齋誌異》中,便有多則故事,敘述親子間的關係是由恩怨所成。《聊齋誌異.卷十五.柳氏子》說柳西川年四十餘生一子,極溺愛,長大後奢蕩,敗盡家產而病死;村人在山中見到已死的柳子,談及柳父,柳子臉色詭異,並託村人約柳父前來相會;柳父懸念愛子,眾戒以鬼神難測,至時匿柳父於店家櫃中,柳子來時,見不到柳父,破口大罵,眾問其因,柳子云:「彼是我何父?初與結義為客侶,不圖包藏禍心,隱我血資,悍不還,今願得而甘心,何父之有?」在此一故事中,柳父柳子的關係,竟是年輕時同伙做生意,被對方強佔資產,死後不甘心,投胎為柳子來敗盡家產。另外《聊齋誌異.卷十三.蹇償債》則敘述鄉人欠李氏一石菉豆,死後轉生為驢來償債。而《聊齋誌異.卷十三.四十千》也是闡述父母與子女,是相欠債之關係,文云:「蓋生佳兒,所以報我之緣;生頑兒,所以取我之債。」佳兒是來償債的,劣子是來討債的;親子的關係,竟然成為債權人與借債人的關係;頗能看出佛教對親屬的看法與態度,今錄之於下:

 

《聊齋誌異.卷十三.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馬有主計僕,家稱素封,忽夢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今宜還矣。』問之,不答,徑入內去,既醒,妻產男,知為夙孽,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凡兒衣食病藥,皆取給焉。過三、四歲,視室中錢僅存七百,適乳姥抱兒至,調笑於側,因呼之曰:『四十千將盡,汝宜行矣。』言已,兒忽顏色蹙變,項折目張,再撫之,氣已絕矣。乃以餘資治葬具而瘞之。此可為負欠者戒也。昔有老而無子者,問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烏得子?』蓋生佳兒,所以報我之緣,生頑兒,所以取我之債。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子女與父母,既是欠債關係,因而「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烏得子?」世上那些不能生育子女的人,竟然是因為前世與人不相欠債,所以今生無子女。純以報恩報怨來論述父母與子女關係,此為佛經之特色,而非中土所本有。

 

中國儒家及道教,對親屬的看法,與佛教大相逕庭,係由血緣來論述;親屬由血緣所成,是自己生命的延續,因此彼此親情緊密,榮辱與共;所以一人之善惡,不僅一人受報,而是全家受報,《周易.坤卦文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說明由行善積惡而來之慶與殃,皆是一家人共之;與《泥洹經》所說:「父作不善,子不代受」之自業自受有別。家族式的業報觀念,是中土各學派的特色;中土的道教也說一人得道,九玄七祖亦將隨之超升,非僅是個人自業因果而已。東漢.王充《論衡.道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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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書言:淮南王學道,招會天下有道之人,傾一國之尊,下道術之士,是以道術之士並會淮南,奇方異術,莫不爭出;王遂得道,舉家升天,畜產皆仙,犬吠於天上,雞鳴於雲中。此言仙藥有餘,犬雞食之,并隨王而升天也。」

 

梁.陶弘景《養性延命錄.卷上.教誡篇第一》:

 

老君曰:人修善積德,而遇其凶禍者,受先人之餘殃也;犯禁為惡而遇其福者,蒙先人之餘殃(慶)也。」(《正統道藏.洞神部.方法類.臨字號》)

 

一人得道,眷屬超昇,連所飼養的雞犬也可以昇天。而先人的積善積惡,可以使後代子孫蒙受其殃或其慶。這種以血緣、以自己生命延續的觀念來看待子女,以整個家族榮辱與共,來說明果報;和佛教純粹重視個人的因緣果報,主張自業自受,將子女看成是酬恩和報怨的關係有別。


 

註一:呂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講》第一講,以為牟子非牟融,且以其文為偽出。《牟子理惑論》的真偽,學者爭論不休;而胡適之、余嘉錫、湯用彤、福井康順等人,皆以此書為真,非偽撰;今以序文所述作者於漢末避難事甚詳,且所述佛教情形與漢世佛教相合與六朝佛教之盛行不合看來,則此書應非六朝偽書。

註二:道教強調陰陽和諧的重要,主張孤陰不生,孤陽不長(語出《穀梁傳.莊公三年》:「獨陰不生,獨陽不生,獨天不生;三合然後生。」);重視男女兩性之關係,不以婬為邪穢,由此發展出房中術,使兩性關係能正常發展。並且由「陰陽相推」之觀念,而發展出生剋為用,生殺兼重的說法;道教《黃帝陰符經》所謂:「天生,天殺,道之理也。」、「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於害,害生於恩。」、「陰陽相推,而變化順矣。」說明了「生」與「殺」須並重,四季才能運行,萬物才能滋息不已。

註三:道教敢與天爭,主張「我命在我不在天」,借由養生以求延生、長生。道經中這類的話,甚為常見,《黃帝陰符經.上篇.神仙抱一演道章》:「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仙經》云:「我命在我不在天。」(梁.陶弘景《養性延命錄.卷上》引)《真氣還元銘》云:「天法象我,我法象天;我命在我,不在於天;昧用者夭,善用者延。」(《正統道藏.洞真部.方法類.重字號》)宋.張伯端《悟真篇.卷中》云:「一粒靈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道教的這種強調人力可以勝天的觀念,促成了丹道的發展。